构思精工 句句有味——欧阳修《戏答元珍》

构思精工 句句有味——欧阳修《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这首七言律诗的作者是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自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四岁丧父,家贫好学。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任县令、太守、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副宰相)等官职。退居颍州,卒谥文忠。因支持庆历新政的范仲淹集团,刚直敢言,几次遭到贬谪。他在散文、诗、词、史学等方面成就甚高,影响很大,成为北宋第一个大文学家,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他重视奖励和提拔人才,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等人都是他扶植培养出来的。他的诗继承了韩愈雄健的散文化风格,又有清新流丽的特点,著有《欧阳文忠公文集》。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因“讥切时弊”,被贬出京。欧阳修写信给谏官高若讷,责备他趋炎附势,对范仲淹落井下石,因此也被贬为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令。此诗作于次年春天。诗题一本下有“花时久雨之什”六字。戏,逗趣,开玩笑。元珍即丁宝臣,字元珍,当时任峡州军事判官,是作者的好朋友。丁作《花时久雨》诗赠给欧阳修,欧阳修便写了此诗作答。作者正处失意之际,诗题冠以“戏”字,是以诗为戏,自我嘲笑,借以排遣苦闷。

古人作诗很注重开头和结尾。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说:“七言律不难中二联,难在发端及结句耳。”律诗中间两联要求对仗,在造句和措辞上受到较大限制,所以一般人都以为写律诗难在中间两联,王世贞却认为开头和结尾两联更不易写好。这是深谙律诗艺术三昧之言。因为律诗诗意的完整、结构的严谨、诗味的含蓄主要取决于开头和结尾。律诗的首联,有人说应似狂风卷浪,势欲滔天;有人言应如爆竹骤响,先声夺人。这都只是用形象的语言来形容律诗发端的艺术效果。其实律诗的开头和结尾千变万化,手法很多。一般来说,起得新奇突兀,有气势,或能笼罩全篇,就是好的开篇。欧阳修这首律诗可谓妙于发端。他写此诗的这一年,夷陵春寒久雨,已到了二月开花时节却不见花,这才使诗人怀疑春风吹不到山城夷陵来。按照事情的顺序,应当先从未见花写起,但诗人用了倒卷笔法,倒戟而入,一落笔就说他怀疑春风吹不到天涯。这个疑问突兀出奇,令人莫名其妙。但读了下句,就觉问得有理有据,问出了诗人的心境意绪。夷陵在长江中游,说不上是“天涯”,作者说它是天涯,实属艺术夸张,表明自己遭到远谪,犹如身在天涯海角。唐代诗人王之涣有一首《凉州词》,被称为盛唐七绝的“压卷之作”,诗云:“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结句写春风吹不到玉门关,既表现了塞外的寒冷荒凉,又含有比兴,暗喻朝廷恩泽不及边塞将士,透露出怨恨之情。欧阳修有可能想到了“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一名句,便略加变化,用在此诗的开头,借以含蓄地抒发自己被贬的抑郁和对朝廷的不满。总之,首联的先疑后答新奇突兀,语意连贯,含义双关,句法相生,跌宕多姿,确如清人纪昀所评:“起得超妙。”(《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引)欧阳修自己也很得意,说:“若无下句,则上句何堪?既见下句,则上句颇工。”(《笔说·峡州诗说》)正因为这两句巧妙地破题,诗由写花时久雨的伤感这一角度切入,再发展到伤时不遇的怨思以及自嘲、自慰与自勉,使全篇构思精工,章法严谨,情味深长,所以元人方回说:“以后句句有味。”(《瀛奎律髓汇评》卷四)

诗的颔联紧承首联,描写山城的早春风光,意思说:残雪压着的枝头上,还挂着去秋采摘剩下的橘子;冻雷在天地间炸响,惊醒了竹笋,它们就要抽出新芽了。夷陵是著名的橘乡和竹乡。欧阳修在《夷陵县四喜堂记》中说,夷陵“有橘柚茶笋四时之味”。残雪压橘,可见冬寒未尽,但冻雷惊笋,已显示着春天的来临。诗人捕捉住具有典型的时令和地域特征的景物,生动如画地描绘出山城夷陵独特的早春景色。在白色残雪的映衬下,那枝头上点缀着的橘子红得格外鲜艳;画面上又响起惊醒竹笋的雷声,真是绘声绘色,展现出一幅有声画。这两句对仗工整自然,上句与下句互相映衬、烘托,使这幅山城早春画卷中的景物意象更丰富,气氛更加浓郁。这两句都运用了先抑后扬的句式,前四字抑,后三字扬,用以形容和摹状“雪”和“雷”的“残”“压”“冻”“惊”四字,生动形象,精妙传神,一字不可移易。虚词“犹”字下得有力。更妙的是“欲”字,赋予竹笋知觉,同“抽芽”紧密配合,将一般人难以觉察的春笋抽芽的动态描绘得活灵活现,生机勃勃!

这联诗不仅描状了乍暖还寒的山城早春景物,也不仅抒写作者因为橘之犹存和笋之抽芽而引发的惊喜之情与物华之感,更妙在写景中潜藏着深邃的象征意蕴。中国现代大诗人艾青在《诗论》中说:“象征是事物的影射,是事物互相间的借喻,是真理的暗示和譬比。”这里压枝的雪已是“残雪”,尽管它压着枝桠,却不能使橘子凋枯或腐烂,它们仍挂在枝头红艳如火;惊笋的雷虽是冻雷,它并没有将竹笋惊呆、冻伤,反而唤醒了它,使之抽芽茁长,迎接春光。因此,这残雪与冻雷,影射着攻击范仲淹改革的保守派势力,还有那些追随他们的奸佞小人,作者表达出对他们的蔑视与嘲讽。红橘与春笋,则暗示范仲淹和作者本人在政治逆境中自强不息的斗争精神。如果撇开北宋政治斗争的具体背景,从更深广的角度品味,这一联诗于料峭之寒中写出盎然春意,发现并赞美红橘的顽强生命力和竹笋应时而起的振奋精神,也就如同唐代诗人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次北固山下》)和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赋得古原草送别》)一样,蕴含着大自然与社会人生的哲理,给予不同时代的读者思想的启迪和激励他们奋发的力量。

诗的颈联正面抒写自己的迁谪之感。乡思,对家乡的怀念。物华,美好的景物。这两句说:我彻夜难眠,卧听北归大雁声声鸣叫,勾引起无尽的思乡之情;抱病进入了新年,大自然的生命律动和万物在春天中的美好景象,使我这谪居异乡的逐臣感慨万千。雁是候鸟,春天北归,秋天南来,古代又传说它能为人传信,故常用作思乡怀归的象征物。这里上句的乡思,不只是思念故乡,还包括怀念汴京,以及他任西京留守推官时的所在地洛阳。下句的物华,既是对上联所写橘子和竹笋的照应,又包含留存在他记忆中的种种美好景物。诗人由对往事的回忆联想到目下的处境,使这联诗的出句与对句语意连贯而下,具有“流水对”的流动感,显示出作者运用对仗技巧的高明。

尾联是作者故作宽解之语。洛阳现属河南,北宋时称西京,盛产牡丹。欧阳修在任西京留守推官时,曾领略了当地牡丹怒放的盛况,写过《洛阳牡丹记》;丁元珍也在洛阳住过,因此两人同是牡丹花下客。野芳,野花。嗟(jiē),感叹,这里可读作“chā差”,以求押韵。这两句说:我和你当年曾经都是洛阳牡丹花下的常客,如今山城夷陵只有一些野花,今年开得又迟,但我俩也不必有什么遗憾感慨了。作者能从思乡、叹病、伤时不遇等消极情绪中解脱出来,表现出一位逐渐成熟的政治家善处逆境的思想意志和旷达乐观的胸襟,尤为难能可贵。当然,诗人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矛盾的。在结句“野芳虽晚不须嗟”中,仍隐隐透露出他遭受远谪的失意感伤,是很耐人寻味的。

这首七律诗四联所抒写的情思抑扬顿挫,起伏跌宕,毫不平板单调。首联写“未见花”而伤感,尾联写“野芳虽晚不须嗟”,首尾呼应,又有变化;作者遭谗被贬的苦闷与自慰自励的开朗交织穿插,贯穿全篇;写景、抒情、议论融为一体,象征寄托含蓄蕴藉,不露圭角;语言凝练畅达,清新自然。这一切都体现出律诗艺术的圆熟,堪称欧阳修七律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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