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新奇 气魄雄伟——曾公亮《宿甘露僧舍》

想象新奇 气魄雄伟——曾公亮《宿甘露僧舍》

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

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

这首七言绝句题为《宿甘露僧舍》。作者曾公亮(999—1078),字明仲,晋江(今福建泉州)人;天圣二年(1024)进士,累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熙宁中,以太傅致仕;为宰辅十五年,历三朝,号称方厚庄重、深沉周密。其所作诗文多散佚,今仅存诗四首。“甘露僧舍”即甘露寺,在江苏镇江北固山后峰;相传始建于三国东吴甘露元年(265),唐文宗大和年间扩建,北宋祥符年间移建于山上。此寺俯临长江,形势险峻,风景绝佳,为著名游览胜地。历代诗人骚客在此留下了许多歌咏的篇章。其中,曾公亮这首七绝,堪称戛戛独造的杰作。

此诗构思巧妙,想象新奇,境界壮阔,震撼人心。前两句写诗人夜宿甘露寺的见闻和感受。半夜里,他感觉枕头凉沁沁的,睁眼一看,满屋子云雾缭绕,水气迷蒙。此时,又听得床底下松涛澎湃,震耳欲聋。这云气,这松声,逐渐将他带进了一个奇幻的世界;好像千座山峰近在眼前,万条深壑中发出悲哀的鸣声。“枕中云气”与“床底松声”,实写他眼中亲见、耳中亲闻的视象和听象;“千峰近”与“万壑哀”,是由前者引发出的奇想幻觉。凡是到过镇江的人都知道,北固山只是大江边一座孤立的山,并不算高大;它的远近也有一些山岭,但并没有“千峰”“万壑”。诗人运用大胆的艺术夸张,极写他同大自然的相亲相近。视觉和听觉的映衬,实景与虚景、真境与幻境的结合,加上主观感觉情思的融入,营造出一幅诗意浓郁的图画,使读者也恍若身入其中,目眩神迷,惊心动魄。

艺术想象力是诗人必须具备的才能,有了大胆、新奇、瑰丽、丰富的想象力,诗人才能够创造出超越现实生活局限的高妙意境。古希腊作家朗加纳斯在《论崇高》中推崇诗的崇高美,他认为:“诗的形象以使人惊心动魄为目的。”(《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2辑,人民文学出版社)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文论家马佐尼在《神曲的辩护》中说:“诗依靠想象力,它就要由虚构的和想象的东西来组成。”(《世界文学》1961年8月号)中国现代大诗人艾青在《诗论》中指出:“有了联想与想象,诗才不致窒死在狭窄的空间与局促的时间里。”这三位诗论家对于诗人依靠想象力虚构出使人惊心动魄的形象并突破现实时空的局限,发表了精彩的见解。笔者感到,这些妙论好像是对曾公亮这首绝句的高度赞赏。

诗人飞腾想象与幻想的灵翼,在诗的前两句已展现出真幻交织、惝怳高远的境界,后两句要想超越就非常困难了。然而,这位当了三朝宰辅的政治家诗人竟有非凡的艺术想象力,居然写出了远胜前半篇的后两句。他不直写清晨起床开窗望江,他知道如此如实描写平直呆板,诗很难飞跃到更高之境。笔者猜测,他可能想到了唐人王之涣的千古名篇《登鹳雀楼》,想到了它的后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要创造性地学习这种写法。曾诗的第三句“要看银山拍天浪”,句法与“欲穷千里目”十分相似,意思是:要看这好像银山拍天的大江巨浪。唐代李吉甫编《元和郡县图志》载:“北固山在县北一里,下临长江,其势险固,因以为名……江今阔一十八里,春秋朔望有奔涛。”北宋时代大概还是江面广阔,春秋朔望有狂涛奔涌的壮观。所以曾氏这句诗所写的景象是有根据的。但诗人驰聘想象,运用比喻和夸张,以“银山拍天”四字形容大江巨浪,就比一般说“白浪滔天”更形象,更有光彩,动感与力度也更强。

诗的第三句写得瑰丽奔腾,但还只是铺垫,更新鲜奇妙的是结句。本来应是诗人推开窗子向外观看大江,诗人却反过来说“开窗放入大江来”。“放入”“来”三字平中出奇,于是浩浩大江化作了一条有灵性、有情意的巨龙,它想同诗人亲近,诗人就开窗把它放进来了。这一匪夷所思的想象,写活了扬子江浩荡奔腾的气势,也写活了诗人拥抱大江的豪情胜概,并使读者感受到人与大自然竟能如此相知相契。诗句自然如话,毫不做作,却想前人所未想,道前人所未道,给予读者一种意想不到的新奇美感。正如当代诗论家孙绍振先生论绝句结构所说,“以更广阔的空间更高的精神境界超越前两句”(《美的结构》,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270页)。诗人营造出有纵深感、立体感的艺术结构,创造了一个雄奇壮美的独特诗境。

宋·夏圭《长江万里图》

近代陈衍《宋诗精华录》卷一选录了这首七绝,并评论说:“东坡《南堂》绝句之‘挂起西窗浪接天’似尚当弟畜。”的确,“开窗放入大江来”比苏轼的诗句更富于想象,也更显出情感、动态与气势。著名学者程千帆先生将“开窗放入大江来”同谢朓的“窗中列远岫”(《郡内高斋闲坐答吕法曹》)、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绝句》),以及上文所引东坡句并列,指出这些诗句写窗中所见之山,或写窗中所见之水,“虽动静不同,但都是通过一窗,内外通流,小中见大,使读者由窗中的小空间进入窗外的大空间,瞭望的角度随时不同,眼中所见也就跟着发生变化,这样,景物就无限地增多,读者所能享受的美也就无限地丰富了”(《宋诗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25-26页)。程先生由此提炼出古典诗歌写景的一种表现方法,眼光明慧。程老还指出:“至于曾诗独写人要看江,所以开窗,将它放入,与谢、杜、苏只是将窗中之景作为一个偶然入目的客观存在,其意趣又自有深浅。”(同上)肯定曾诗表现手法独到,诗的意趣更深,其见解极精切。

曾公亮这首七绝,在宋代就已广受称誉,脍炙人口。南宋诗人周紫芝的七律《凌歊晚眺》颔联云:“倚仗独看飞鸟去,开窗忽拥大江来。”对句直接化用曾诗警句,仅将“放入”换为“忽拥”,可见曾诗的影响。

在宋代诗坛上,曾公亮并非杰出诗人,但他凭着这一首《宿甘露僧舍》,就在中国古代诗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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