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

崔卫平

生年:1956

现职:北京电影学院基础部教授

研究方向:政治理论、文艺理论与批评、当代东欧思想与文化

主要著作:《积极生活》《带伤的黎明》《我见过美丽的景象》《看不见的声音》《正义之前》

崔卫平的书单

《民间文学》(杂志),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1958至今

《格林童话全集》,[德]雅各布·格林、威廉·格林著,杨武能、杨悦译,译林出版社,1993

《好兵帅克历险记》,[捷克]哈谢克著,星灿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王小波全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2007

《费尔迪杜凯》,[波]贡布罗维奇著,易丽君、袁汉镕译,译林出版社,2003

《嘉尔曼》,[法]梅里美著,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海鸥乔纳森》,[美]理查德·巴赫著,郭晖译,南海出版社公司,2004

《纳尔齐斯和哥尔德蒙》,[德]赫尔曼·黑塞著,杨武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外国现代派作品选(1-4)》,袁可嘉、董衡巽、郑克鲁选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1985

《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陈焜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存在主义: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萨特》,[美]W.考夫曼编著,陈鼓应、孟祥森、刘畸译,商务印书馆,1987

《罪与罚》,[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岳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卡拉马佐夫兄弟》,[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死屋手记》,[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侯华甫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地下室手记》,[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伊信译,商务印书馆,1995《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法]昆德拉著,韩少功、韩刚译,作家出版社,1987

《秩序感:装饰艺术的心理学研究》,[英]贡布里希,范景中译,湖南科技出版社,1999

《图像与眼睛》,[英]贡布里希著,范景中等译,浙江摄影出版社,1989

《理想与偶像》,[英]贡布里希著,范景中等译,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

《艺术的故事》,[英]贡布里希著,范景中等译,三联书店,1999《艺术与人文科学》,范景中选编,浙江摄影出版社,1989

《历史主义的贫困》,[英]卡尔·波普尔著,何林、赵平译,社科文献出版社,1987

《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英]波普尔著,陆衡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艺术》,[英]克莱夫·贝尔著,周金环、马钟元译,中国文艺联合出版公司,1984

《文明》,[英]克莱夫·贝尔著,张静清、姚晓玲译,商务印书馆,1990

《伍尔芙随笔集》,[英]伍尔芙著,孔小炯、黄梅译,海天出版社,1993

《人的条件》,[美]汉娜·阿伦特著,竺乾威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极权主义的起源》,[美]阿伦特著,林骧华译,时报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5[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耶路撒冷的艾希曼》,[美]阿伦特著,孙传钊编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纵欲与虚无之上》,钱永祥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与很多朋友不一样,我小时候懵懵懂懂。按照小学毕业时我在班上成绩的排名,大学是很难考上的。但是“文化大革命”放了我一马。在哥哥姐姐从外面找回来的杂七杂八的书当中,我最偏爱的是一套1958年的《民间文学》月刊,12个月共12本,一本不多一本不少。其中有飞禽走兽、奇花异木,有鸡鸣狗叫、河边院落,男人在山上砍柴,在田里播种,女人在家门口晾晒衣服,对着河水梳理她们漂亮的长发。会唱山歌的穷人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就把财主老爷气死了。姑娘和小伙子们一个比一个还要聪明灵秀,身手矫健。

这样的故事使得一个孩子觉得周围的世界是可以理解的。及至后来在女儿的启蒙问题上,我坚持以民间故事为主,《格林童话》是她的识字课本。1980年代中期开始,上海文艺出版社陆续推出《意大利童话》《德国童话》《北欧童话》《非洲童话》《亚洲童话》等,与幼小的女儿一道,我把这些全都看了。称之为“童话”其实有所不当,因为需要把由一个民族经久耐磨的那些传说,与文人创作的道德故事区别开来。这些阅读经验使得我对捷克人哈谢克的《好兵帅克历险记》、王小波的小说以及新近出版的那位波兰怪人贡布罗维奇的小说《费尔迪杜凯》,都报以热烈欢迎的态度。

少年时期读过的影响久远的一本小书是《嘉尔曼》,应该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单行本,封面带细小的褐色花边的那种。很长时间内,我并不知道梅里美的《嘉尔曼》与歌剧《卡门》之间的联系,记忆中的《嘉尔曼》仿佛是一个为我独享的特殊故事,是我精神上的秘密出生地。“非典”那年我把这篇小说重新看了一遍,才发现与自己的印象大不相符。我记忆久远的嘉尔曼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娇小女孩,她与强盗在一起是因为她与正义在一起,路遇不平时她第一个拔剑相助,横刀立马,飞檐走壁,劫富济贫,来无影去无踪,谁也无法阻拦她。至于她的背叛、她在爱情上的经历,我竟没有半点印象。很可能,“嘉尔曼”这个形象与我看过的别的什么东西混淆起来了。比如1960年代有一出歌剧叫做《红灯照》,其中的演员都是身着红衣、头戴红巾的,那是一个关于义和团女战士的故事。我暗自觉得,嘉尔曼这个女孩,照亮了我的前生前世。

人年轻的时候都有一个形而上学时期。年轻的生命丰沛饱满,所见到的世界也是那么晶莹完整,充满含义。对于阅读来说,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在需要的时候,就有适当的东西出现。1970年代初上海有一本杂志叫做《学习与批判》,有一期竟然全文登载了当时在美国走红的一位飞行员的小说《海鸥乔纳森》,讲的是一只海鸥放弃仅仅是寻找食物的活动,一心一意追求尽善尽美的飞行,不顾同胞的奚落与嘲笑。这篇原本是用来供大批判用的材料,成了我如饥似渴的吸收对象。此时的生命正好需要那样一个高度,需要冲破所有的云层,来到一个纤尘不染的高空,追求圆满无缺。我得承认形而上的倾向是我生命的底色之一,很长时间之内,柏拉图、济慈、雪莱、里尔克这样的诗人始终盘旋在我的头顶上方。柏拉图笔下的灵魂的马车在天上观看美丽景致的巡游,我觉得那是最动人的诗篇。与此相关的还有一本小说,黑塞的《纳尔齐斯和哥尔德蒙》,其中写两个少年,一个是感性的、艺术的,另一个是理性的、形而上的,那是灵魂飘香的季节才能得到的高贵馈赠。

1980年代所读的书主要是西方现代派。也许可以说,对于战后不久出生的我这一代人来说,精神历程中最重要的也是最独特的事情,就是接触并参与到现代主义的经验中去。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开始陆续推出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给了人们很好的窗口。最早读到艾略特、叶芝、庞德都是在这个版本中。卡夫卡的《变形记》、加缪的《局外人》、包括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都在其中。我尤其应该感谢中国社科院陈焜先生的《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这本书提供了如何理解西方现代派最早、最全面和最严肃的立场。与此有关的另一本书是台湾陈鼓应教授领衔翻译的《存在主义》一书,通过它我才读到了克尔凯郭尔的一些片段,印象至为深刻。同我在电影学院观看比如伯格曼、法斯宾德、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感性上觉得比较趋近。现代主义的经验对于一个人经久不散的影响在于:此后对于任何将经验打磨得十分光滑、因为光滑而变得廉价的作品,变得极为敏感和反感,这足以奠定一个人终生的审美倾向。

1988年在我个人的阅读史上应该有浓浓的一笔:已过而立之年的我,到这时候才读懂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并认真写了文章。读陀氏的这本小说对于我是一个换血的过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中提出的问题是:一个人不论掌握了怎样的时代最强音,他都没有一点比他的其他人类同胞优越的理由,他不应违背最基本的人类良知;比较起种种不同的救世方案、高谈阔论,俄罗斯大地上的积雪、那些泥泞的道路,在风雪的夜晚死在街头的人们更为值得关注。接着我又读了《卡拉马佐夫兄弟》《死屋手记》《地下室手记》等,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较成功地帮助我完成从高音区降到低音区的转变。同样参与这种转变的(它的另一条平行线即“从积极自由到消极自由”),还有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相信1988年底之前读完这部小说的人,在之后多少都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

真正读书应该是在1989年之后。那之后你愿意读就读吧,愿意读什么就读什么,再也没有什么引领的社会思想运动可以带领或推动你。朋友之间的兴趣分化很大,生活道路也有大的转变。在比较沉寂的一段时期,我读了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的一系列著作——《秩序感》《图像与眼睛》《理想与偶像》《艺术发展史》《艺术与人文科学》,这批书与我此前接触得比较多的德国或俄国的理论书籍完全不一样。贡布里希这位被誉为“20世纪的苏格拉底”的睿智人物,他的观点建立在丰富浩瀚的艺术史资料基础之上,从历史的长河来看,许多当时被描述为石破天惊的事情,不过是在前人的基础之上所做的小小变动而已。对于从小接受喧闹的浪漫主义个人主义艺术观的我们,吸收这样的观点,无异于啜饮一股深深的清泉,让人变得安静。他那种处变不惊、娓娓道来的语气,蕴涵了一种真正平和、平等、宽容的精神,成为我的又一个秘密发源地。阅读贡布里希的著作,同时是培养一个人建立恰当的事实感的过程。在一种大而无当的叙事背景下,我们习惯沉湎于概念,而不是叫出周围事物的名称;习惯于抽象地谈论概念之间的转换,而不是自觉接受来自事实的限制。有关事物的名词或名称,是我们最为陌生的东西。我们的失语经常来自无法称呼周围世界,被“物”所遮蔽。也是在1990年代初,卡尔·波普尔的几本书《历史主义的贫困》《开放社会及其敌人》给了我很大启发。后来才知道这个波普尔和贡布里希是多年的老交情。我还喜欢上个世纪初一位叫做克莱夫·贝尔的英国人的两本小书:《艺术》与《文明》。

有一段时间,黄梅先生与人合译的《伍尔芙随笔集》是我的“枕边书”。每天写作之前都要看上几眼,仿佛是一种私下的仪式。其中许多段落都能一口气背下来。实在不乏这样的情况——许多女性拿起笔来只是吐露自己的心声,发泄个人生活的不平,而伍尔芙相反,她写作是因为她要描绘和参与塑造这个世界,用一个以语言为材料的精神世界和实际世界相匹配。伍尔芙是少有的拥有写作抱负的那种人,她对写作的热忱、自律和献身是罕见的。我真正从伍尔芙那里“偷”来的是她的长句子。有朋友说看我的文章,像在电影院里隔着几排座位和遥远的前面的人打招呼,以为我说到了别的地方,其实半天没有挪窝儿。这个本事是跟伍尔芙学来的。我喜欢她的这种写法,当一个动机没有完全释放出来之前,紧紧盯着那个源泉,直到它放出水来。我另外心仪的女作家还有:英国小说家简·奥斯丁、法国小说家尤瑟纳尔和美国诗人狄金森,我仰慕她们作品中那种清晰和练达的智慧。同样拥有写作上抱负的还有波伏瓦,但是因为写作,她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是我不喜欢和所要警惕的。

我读汉娜·阿伦特的时候,正值个人生活的危机,尤其需要一种克服虚无主义、超出个人视野,重新回到“世界”中去的那种力量。阿伦特从犹太人的个人处境进入对于极权主义的普遍思考,从海德格尔的“林中空地”转变到五光十色的公共世界,她用个人的痛苦浇铸出保卫这个世界的城墙。《极权主义的起源》《人的条件》《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与其说是学术著作,不如说是一种个人言说,然而是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那种。阿伦特的活力在于她超出现有政治格局来谈论政治,把政治放回到人类生活的源泉中去,拓宽了政治的疆界,重新激活了叫做“政治”的那个东西:一方面,政治建构应当以人类生活为基础,人类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政治建构所提供的空间也应该是丰富多元的;另一方面,只有在人类生活中具备的东西,才能反映到政治建构中去,比如对话、比如公共言谈。在这个意义上,阿伦特的思考范围主要在“政治之前”,她是政治性地思考而非直接介入现实政治的思考。在有关公共领域、现代世界中的政治行动方面,台湾钱永祥先生的《纵欲与虚无之上》,我以为是中文世界所能找到的最好表述。

(2005.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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