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历史的眼睛

耿立

不知怎么,在编辑文史年选的时候,我蓦地在脑中闪现一双历史深处的眼睛,那是梁漱溟先生晚年富有穿透的眼睛。

我觉得梁漱溟的眼睛,最能表现出他的内心孤傲。他的眼睛射出冷凛的寒光,好像要刺穿你的污浊和卑微。他晚年的那幅照片,最抓人的就是他的眼睛。

当看到友人冯友兰等一批御用文人起劲批判孔子的时候,人们让梁漱溟表态批孔子,梁漱溟是掷地有声地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在批孔子的事上,寸土不让。

当他触怒最高领袖,我们领略了他在精神上的坚贞与不屈服。权利和压力使知识分子溃败,也使他成为了一个时代的良知。他照出了一部分知识分子的软骨,那软骨成了景深,愈加映出他的珍罕和独异。

但我想的是,在粱济老人跳湖前,粱济老人问儿子梁漱溟这世界会好么?那时梁济老人的眼睛,是期待还是迷茫,是悲悯还是疑惑?

梁漱溟那时的眼睛也许充满的是期待,他脆声应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世界真的是这样么?按着人良善愿望的轨迹行进?百年来,人们把希望寄托于明天的乌托邦,在这片土地上上演了一出出令人目不暇接的话剧,把未知的明天装扮得鲜花遍野、充满歌声,这样的话与许诺,有一种浪漫诗意的激情,最容易俘获人的内心。古老的土地上,社会达尔文主义甚嚣尘上,大家都相信明天一定有个天国能在这片土地上矗立。在辛亥革命后,好像一切的中国问题,经过暴风骤雨的洗礼后,一定会变得更加美好。明天就像神话,于是巴黎大革命与俄国革命浪漫的激情和血与火就变得那么令人神往,天堂好像只是一步之遥。但顾准却这样说:“1789、1917这股力量之所以强有力,一方面是因为它抓住了时代的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它设定了终极目的。而终极目的,则是基督教的传统:基督要复活,地上要建立千年的王国——建立一个没有异化的、没有矛盾的社会。我对这个问题琢磨了很久,我的结论是,地上不可能建立天国,天国是彻底的幻想。”

天国是在天上,正如虹霓在天上,大地怎可能建力天堂?

卡尔·波普说:“即使怀着最美好的愿望在世上建立天国,也只能造出一个人间地狱来——一个只有人才会为其同类准备的地狱。”

是的,把希望寄寓明朝,有时是最大的瞒和骗,神话乌托邦,把唯美主义发展到极权这样的伤痛不可枚数。乌托邦的最大危害,就是为了实现远大的目标而牺牲眼前的利益,尤其是对于那些追求政治乌托邦的人们,更是为了实现一个理想的完美的新世界而不惜彻底砸烂和粉碎一个现存的旧世界。

这些伤痛在中国比别的国家感受更深,“政治艺术家如阿基米德大声疾呼,为了用杠杆把世界撬离它的中心点,要在社会世界之外找到一个他能够立足的地方。但是这样一个地方并不存在,而且在任何一种重建过程期间,这个社会世界必须连续不断地运转。这就是在社会工程方面拥有更多经验之前,我们为什么必须一点一点地改革它的各项制度的简单原因”。

那些心怀政治野心的所谓的先知和导师,往往利用人们的善良愿望与无知甚至迷信,许诺人们在地上建立天堂,好像虹霓就在家门口。口中的承诺如街头的打把势、卖野药的贩子,口吐白沫来回倒手几次,那些围观的人就成了他们手中被劫持的人质和戏耍的对象,或者是那些鸟头先知逸兴忽来,把自己那些虚妄的不切实际和浪漫想法把这些人质做成实验样本,也许是斧钺交加,大卸八块,血肉模糊。正是这些鬼画符把人骗上通往天堂的火车,谁知到站却成了地狱的站牌。天堂和地狱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遥啊。当我听到有人替那些人辩解说“愿望是好的”,我的头皮就发麻,那是多少累累白骨啊,就这样一句“愿望是好的”,就对付了么?

黄金国离地狱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遥,这在鲁迅的冷眼里是十分清晰的。

鲁迅是不相信所谓的未来的黄金世界的,他说:“我疑心将来的黄金世界,也会有将叛徒处死刑,而大家尚以为是黄金世界的事……”看看鲁迅之后的苏联和中国,鲁迅所言不虚。当人们对所在的现实有了种种不满,是最容易被“未来”、“明天”所蛊惑。“乌托邦社会”也好,“大同世界”也罢,这些鲁迅称之为的“黄金世界”,真的是善良的人所愿望的没有矛盾、没有斗争、绝对完美、绝对和谐的理想社会么?那真是历史发展的顶端、社会发展的终结、人生发展的极致么?但尖锐如鲁迅却反问:“黄金世界”还有没有黑暗?鲁迅的回答是肯定的,并且说还会有将“叛徒”处“死刑”的事情发生。鲁迅说“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这就是叛徒必然被处死的原因,今天如此,明天依然。“曾经阔气”、“正在阔气”与“未曾阔气”这三种人的屁股决定脑袋,利益会时时冲突,“正在阔气”的掌权者,也一定会把“未曾阔气”因而要求“革新”的人,视为叛徒,而将其处以死刑。这样,鲁迅看到明天所谓美好许诺的虚幻,故而“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是我们在鲁迅的眼睛里看到了的冷漠,这冷漠是因了受伤而锤炼而成的,那里满含的是悲悯是苦难,虽然他的环境是非人的,他却愿意在这里。我想到了《布施度》里的话:“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地。为旱作润,为湿作筏。饥食渴浆,寒衣热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若在浊世颠到之时,吾当于中作佛,度彼众生矣。”

鲁迅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我不如彷徨于无地。”(《影的告别》)

是啊,晚年梁漱溟的眼睛也是到了这个境界,他是一个从天真走来的人。当时他满含着改造社会的理想,相信人人都可成为圣人,他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投注于社会伦理的思考和建设。这是一个虔诚的孔门圣徒,但我想梁漱溟早年的眼睛,肯定有一种良善的光,一种热切的光。

后来,也许是石子和梁木在他的眼睛里留下了阴翳。那种阴翳成了一次一次的挑战,我觉得也成为了一种养料,于是我们看到了梁漱溟透出冷凛的光的眼睛,他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打量着世界会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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