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序 言

孙 郁

摆在读者面前的这本书,是在中国人民大学召开的“2016鲁迅文化论坛”暨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集。在五四运动一百周年的时候出版,有着特殊的意义。

鲁迅研究牵涉到古今问题与中外问题,在根本层面来说,折射着人们对于人类命运的思考。这本论文集涉及的内容,其实纠缠着五四以来诸多精神难题。讨论这些远去的人与事,未尝与我们自己的存在现状没有关系。

当这一研究成为显学的时候,过于专业的话语会把思想囚禁在狭窄的思路里。显学易变为俗学,这是我们的前辈不断提醒过我们的。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把鲁迅的存在抽象在几个干瘪的教条里,而议论的内容也仅仅集中在几个领域。打破这种状况的往往是青年人,或者圈外的思想者。如今活跃在鲁迅研究界的人们,多是对于僵硬思想的挑战者。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常常在学科的边缘思考着另类的问题。阅读这本书,都多少可以感受到此点。

我一直觉得鲁迅文本一直存在着一个被隐藏的叙述。这些被他的忧愤的词语和过于现实的笔触遮掩的部分,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内容之一。在其思想世界里,我们注意到的存在多属于认识论中的东西,而对于其内在宇宙里的部分解释不够。比如讨论五四时期的鲁迅的时候,我们常常放在陈独秀、胡适的大背景下思考问题,但没有看到,他在加入《新青年》队伍时,内心有另一个期盼。所发表的文字属于呼应同人的部分很多,但内心的真意却表述得隐晦,而那些作品所以至今仍有价值,恰是其思想里有别人没有的精神内观,这些不是在《随想录》里,而是在小说中完成的。这小说里的一切,把五四时期单一化的语境复杂化了。比如今人批评五四的激进主义,其实我们看鲁迅、胡适、蔡元培的文章,内在的理性是何等严明。激进话语只针对遗老遗少而发,在同人的交流和与青年的交流里,爱意的成分是一眼就看到的。鲁迅反对以“气”使文,强调的是严明的理性。这是他的思想特点之一。就科学性和理性而言,他可能是最突出的一位。

今人批评鲁迅与五四新文化另一个理由是,对于传统的粗暴态度。《狂人日记》的关于礼教吃人的言论,就被人们所诟病,其实我们看作品的叙述,便可感到,作者借着非正常人的口吻,对于礼教做了本质性的还原。这是一种叙述策略,也是现代主义的一种感觉的幻化。当存在的幻境不能使人正常呼吸的时候,呐喊几句也是一种反抗。而那反抗的背后,我们也听到了救救孩子的暖意的流动。

五四时期的鲁迅在写作之余,有两种活动都是有意义的,他自己叙述的不多。一是对于乡邦文献和野史札记的研究,在抨击礼教最厉害的时候,他却在古文物里打捞旧时光里的亮点,对于出土文献里非礼教的存在颇多爱意。二是对于域外艺术的引介,看得出其输进新鲜血液的辛苦。那时候对于白桦派作家的作品的引进,就很带有平和、中正的意味。比如对于有岛五郎、武者小路实笃作品的翻译,看重的是以人为本、互为主体的元素。这些属于托尔斯泰主义的传统,和儒家的温和精神有重叠的部分。所以我们便看到了这样一个鲁迅,一方面在杂文里诅咒礼教的黑暗,一方面呼唤最为温情的精神。而后者,才是其最为动人的部分。为了一个平和、美丽、温情的世界的到来,不得不以激愤的言辞创作,这恰是五四先驱者们的叙述策略。

如果不注意到语境的复杂性和叙述的策略性,我们对于五四一代人将是十分隔膜的。只要想想那时候袁世凯皇帝之梦的可笑,看看张勋复辟的丑陋,看到愚民教育的后果,就能够明白《新青年》诸君的深意。新文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被引发出来的。而鲁迅在那时候显示的丰富性与词语的多致性,可能是最有代表意义的。在深解其思的时候,我们方能感到新文学诞生的不凡意义。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鲁迅都是五四前后中国知识人中最为特殊的存在。他为了破除环境的险恶所做的努力是巨大的。而在创作中显示的智性至今让我们感念。世间很难以一种理论概述他的思想,其辞章的方式也溢出一般的法度,精神之流奔涌在世俗信仰之外。在其看似无规则的突奔里,我们感受到佛一般的慈悲之情。不了解这种慈悲,我们对于他以及五四先驱者的遗产将是隔膜的。

本书从“鲁迅思想传统”“鲁迅文学世界”“鲁迅的世界传播”“鲁迅周边”四个方面讨论了鲁迅的价值。来自多个国家的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鲁迅的描述,让我们看到话题的丰富性。许多观点对于传统的研究有挑战性,思路也有耳目一新的地方。想起那年在中国人民大学聚会的情形,一些有趣的发言与表达,激活了诸多的思想,那些沉眠的元素被唤回到我们的眼前,成了我们对话的一部分。如今将这些趣文呈现给读者,当也能展示出众人的精神向度。在盲从和逃逸成为人们生活惰性的时候,重审鲁迅遗产,未尝没有清醒剂的作用。象牙塔里的灵思一旦在社会言论中弥散开来,且撞击着世俗的围墙,便也会引起思考者的回应吧。我们期待着这样的回应。

有趣的是,许多外国学者的加入,给研讨会增加了别样的声音。他们在材料的运用和视角的投入等方面,都给我们带来不小的启示。而在与中国学者对话过程,彼此都分享了各自的心得。这也从另一角度告诉我们,五四以来的文学具有世界性的价值。鲁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夏目漱石、卡夫卡一样,在克服人性弱点与苦难时传输的能量,至今都在感动着人们。

许多人与事在时光里都会被渐渐磨掉,留下来的却是精神的晶石。我们拥有了这样的晶石,便可划破虚幻的精神围墙,进入到开阔光明之所。每每想起还有鲁迅在,我们便感到充实和安慰。传递他的精神,并将此变成前行的热力,也是我们的责任。

阅读本书的人,如果感受到了思考的冲动或者对话的冲动,我们或许会成为心灵的朋友。

2019年3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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