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纵年华老去,与你相看两不厌
《独坐敬亭山》李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在唐朝,最美的风景,应该是长安。长安,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古雅沉静,华丽风流。千百年来,它洗尽历史的风霜尘埃,解脱了兴亡沧桑,依旧那样朴素平宁,大美不言。多少人,为了寻梦,来到这座古老的都城,耗费一生的光阴。
他们仗剑而来,背着书袋,寄身于长安的驿站,闲谈于茶馆,买醉于酒铺。那时的长安,虽鼎盛繁华,却名利交织,钩心斗角。明净的天空,亦是风云莫测,充满了变幻,得意者青云直上,失意者潦倒终生。那些所谓的锦绣前程,帝王霸业,终随江山换代,付诸东流。
李白,盛唐时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被后人誉为“诗仙”。他一生豪迈奔放,诗意浪漫,年少时便仗剑江湖,辞亲远游,所到之处,皆有他留下的美丽诗篇。他的诗一如他的性情,潇洒不羁,清新飘逸,语言奇特,意境绝妙,又浪漫多情,耐人寻味。
想来李白心中最向往、最不忘的风景,依旧是都城长安。当年他仗剑云游而来,满腹才识却不为所用,穷困落魄于长安酒肆,和市井之徒结交,醉倒于阑珊的古道,不为人知。之后,似漂萍一般,江湖流转,过尽沧桑,却也风流不羁。
河山草木是为知己,诗酒琴剑则为良朋。他说,蜀道之难,难以上青天,一如他渴望的那条仕途之路,迂回曲折,艰险冷峻。梦里的长安,金碧辉煌,有贤明君主,有高雅名士,有风流诗客,也有绝代美人。这一切,明明离得很近,触手可及,却又相隔千里,缥缈难捉。
行路难,归去来,待他归时,轻舟已过万重山。多年的失意潦倒,和功名的擦肩而过,让李白心灰意冷。若不是玉真公主和贺知章的称赞,唐玄宗亦不会读到李白的诗赋,更不会对其仰慕,召其进宫。眼前的天子,倜傥风流,儒雅多情,而李白的诗仙气度,半生游历的深邃学识,令唐玄宗极为赞赏。
白衣卿相转眼供奉翰林,李白的职务是给皇上写诗文娱乐,伴其风花雪月。唐玄宗每有宴请或郊游,李白皆侍从,命其即兴赋诗,风雅无限。他随唐玄宗和杨贵妃共赏牡丹,为贵妃作《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每日虽陪伴君侧,吟诗作赋终是闲职,无法施展他的抱负。故李白纵酒自娱,天子呼之不早朝,杨国忠为其捧砚,高力士给其脱靴。他就是这样一个狂人、诗客,玄宗虽爱慕其才,却始终不予重用。时间久了,慢慢被玄宗疏远,被搁置在诗苑,用春风酒水供养。
若不是安史之乱让他再度经历流离漂泊,蒙受屈辱流放,他这一生恐怕就安于宿命,于天子之侧,做个饮酒赏花的诗人。虽傲骨不减,洒脱依然,纵有万丈豪情,不羁诗心,也不得自己做主。
经过长时间的辗转流离,重获自由的李白,背着行囊,带着破碎的梦,离开了长安。他顺长江急流而下,一路上发思古之幽情,赋诗抒怀,聊寄心肠。“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回到了安徽宣城,这座南方小城,与他今生结下不解之缘。他曾用诗描写他眼中的宣城:“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而这一生,李白多次南下宣城,移步敬亭山,在这里静看云月,闲听松风,放下名利,陶然忘忧。
敬亭山东临宛溪,南俯城,烟市风帆,极目如画。往日游山戏水,皆是友朋如云,聚之一处纵酒论诗,逍遥洒然。而今红尘梦醒,曲终人散,再不见往日满座高朋,唯留他白发须翁,孤独寥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以往登上敬亭山,有鸟雀相伴,白云解意,清风寄情,当下之景却有种万物背离的寂寞和凄凉。天空中几只鸟儿高飞远去,直至无踪,就连一片残余的云彩,亦不肯为之止步,飘然而去,淡然闲远。苍茫天地间,只余他一人,渺小清瘦,和敬亭山相看两不厌,默默生情。
这些年,李白山河踏遍,风景看尽,与他相亲的山水,不胜枚举。而最后相看不厌的,唯有敬亭山。他一生豪兴风发,诗友如云,爱书法,喜剑术,熟道经,落魄过,也风华过。潦倒在长安小巷,也被君主供奉翰林。当铅华洗尽,他亦只是独上扁舟,持着他的剑,以及散乱的诗囊,寻找心中最后一片闲静的风景。
过去的一切,恰如众鸟飞去不复返,又若孤云,没有眷恋。而敬亭山任凭物换星移,自是千古不变,无论你何时归来,它都静静守候于此,不离不弃。人世间得一知己足矣,李白此生,离不开他的酒,他的诗,他的剑,而此时,对他情深不改的,是这敬亭山。
他感受到世间最深重的孤独,全诗皆是景物,无一情语,却句句含情。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旧唐书》说,李白饮酒过度,醉死在宣城。更有传说,李白在江上饮酒,见明月皎洁,故捞之,落水而死。传说很美,浪漫也凄凉,无论李白以哪种方式离开,都结束了其富有传奇又坎坷的一生。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只是,他离开人世之时,忘不了的,还有长安的那轮月,以及古道的杨柳,大唐宫殿檐角下一缕游走的风。唐玄宗病逝于深宫,杨贵妃被赐死在马嵬坡,高力士亦随玄宗,绝食而死,那些与他有过交集的故人,皆随风远去。浩荡的长安城,又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一纸功名,一世荣辱,亦付与了流水轻烟,缥缈无痕。
这世间有多少相看两不厌的风景,又有多少相看两不厌的人。漫漫红尘,朝飞暮卷,那些说好了不离不弃的人,到如今,都去了哪里?等到风景看透,是否还会有那么一个人,对你说,纵算全世界辜负你,背叛你,我都会在,与你相看两不厌,陪你地老天荒。
喝过许多酒,写过许多诗,看过许多月,敬亭山还在,而那位诗仙,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风尘里,下落不明。
归隐林泉,云深不知何处
《寻隐者不遇》贾岛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炉烟漫漫,袅过新折的垂丝海棠,落在未干的墨迹上,如幻亦如真。“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应当是我最喜爱的唐诗,简洁干净,又缥缈虚无。此刻,我用小篆临摹了这首诗,千年的故事,仿佛在淡墨中,缓缓洇开。
我又何尝不是穿行在唐宋的人物,在寂寥空山,云深之处,悠然信步。翻读唐诗,只觉世间每条路,都可以通往唐朝,又或者,通往任何你想要前往的地方。人生种种际遇皆有安排,有些人隔了时空风雨,还能心灵相知;有些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恍如陌路。
我喜爱魏晋的天空,自由散漫,没有拘束。那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朝代,文人雅士厌烦战乱,便寄情山水,清谈玩世,隐于竹林,服食丹药。他们放纵不羁,琴酒作乐,无意朝政,笑傲江湖。或居深山竹屋,或修筑园林别院,远避尘嚣,每日佯狂大醉,游戏人生。
庄子云“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淡然独与神明居”。
其实隐士高人比入世者更为清醒明澈,他们深知浮生若梦,功名富贵皆过眼云烟,唯有山水草木,安然自居方得久长。尊重自然,回归山水,是对沧桑岁月最好的妥协。人非圣贤,又怎会没有名利之心?尘海深不可测,懂得急流勇退者,方为高士。
“吴王亡身余杭山,越王摆宴姑苏台。”当年越王勾践灭吴,范蠡不顾越王极力挽留,决意隐退,走时还告诫文种要知退求安,说:“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死,良犬就烹。越王为人……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文种不听,后被逼杀。而范蠡则携美人西施,隐姓埋名,泛舟五湖,远离是非。
严光不事王侯,耕钓富春山,有人说他不同俗流是为清高,殊不知他只是提前退出名利场,赏人间迤逦春光。陶潜年轻时亦走上仕途之路,误入尘网数十年,悔不当初,便回归田园,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宋时林和靖,性孤高,喜恬淡,终身不仕,隐居孤山,梅妻鹤子,亦是自在逍遥。自古文人墨客,皆有隐士之心,虽十年寒窗,愿得功名,拜相封侯,香车宝马,但在他们失意落魄,或好梦成真时,内心都会萌生一种远避尘嚣的念想。多少人,于官场宦海浮沉,起落不定,或朝觐于天子脚下,阅览江山,或谪贬边远之地,满腹才学无处可施。他们始终期待有那么一个宁静之所,可以安放灵魂,搁置宿命。
或寻深山幽谷,或居云崖古刹,或择荒村古落,茅檐竹舍,修篱种菊。无论有无知己,皆取出几坛陈年佳酿,素菜粗茶,于山水之畔,寄兴吟唱,不记年月。山中岁月,云深雾浓,采松花酿酒,摘山桃果腹,折野花插瓶,倚竹长啸,对月抚琴。也只有此时,方能忘记世间名利,做简洁的自己。
很想知道,千年前的贾岛,去往深山寻找哪位隐者高人。童子在松下,轻摇蒲扇,烹炉煮茶,远处山峦起伏,云涛叠浪,雾霭深重,没有边际。这株云崖边的老松,怕也有千年,隐于此处,不知人世冷暖,朝代更迭。自古松竹梅为岁寒三友,此间的松,亦如这位隐者,不入世流,安贫乐道。
童子道:“师父采药去了。”登山采药,闭关炼丹,似乎也是隐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道风景。魏晋重养生,悟道服药,是当时的一种风尚,沿袭至后世朝代,许多帝王将相亦服食丹药,为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山中隐者,素日修行打坐,品茗下棋,亦采药养生。他们一生不慕荣华,遁世清修,道行高深者,则是鹤发童颜,往来于天地云海,行踪莫测。故连身边的童子亦不知其去往哪里,只知在此地山林,却因云深缥缈,无处寻踪。
寻隐者不遇,寻者之心,顿觉落寞惆怅。对于这位遁迹云海的高人,有向往,有羡慕。其实贾岛也是一个有佛缘的诗人。他年少因家贫而落发为僧,法名无本。后云游,结识孟郊,并受教于韩愈。再后来还俗参加科举,皆是落榜不第。
贾岛一生苦吟诗,行坐寝食,不忘作诗,推敲词句。他的诗喜雕琢,多写荒凉枯寂之境,自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他这一生,半僧半俗,内心枯寂,又放不下功名。居山寺为僧,又念世俗繁华,步入红尘,又割舍不下禅心。无论是为僧,还是还俗,他皆不够从容彻底。
贾岛的心一直不忘空山禅境,可一入尘网,便无法脱身。纵算他后来及第,亦不受赏识,朝廷给他一个长江县主簿的小官,将他贬出长安,放逐于人海烟火。他此一生,唯一不离不弃,让他至死不渝的,便是他的诗作。“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他的笔,便是那剑,十年寒窗苦读,又怎无跃跃欲试之意,无功利之心。
若贾岛出家后,静心修行,不入凡尘堆里,不落名利网,或许能彻悟菩提,得以超脱。但他不肯枯坐诵经,而是还俗欲走仕途之路,终落得潦倒一生,禄不养身。死之日,家无一钱,只有一头病驴、一张古琴,他被葬于某座城郊的山丘上。所在之处,被云雾遮掩,落叶覆盖,蔼蔼黄尘,寻不到踪迹。
韩愈赠诗云:“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人间也就出现过这样一个贾岛,知道他落过发,又还了俗;知道他曾在深山中,找寻一位隐者;知道他有隐逸之心,却不得所愿。若人生可以重来,他是否甘愿在山林某座古刹,诵经听禅,与窗外的松入定,解脱生死。
佛度有缘人,他既曾入佛门,又算不算是那有缘之人?其实,无论是悟道修佛,还是在红尘道场,又或者归隐林泉,只要内心安于平淡,遵从自然,便可放下执念,逍遥自居。
“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他是僧者,也是俗人,是诗客,也是隐士,他生于唐朝,死于唐朝。他叫贾岛。
世有知音,高山得遇流水
《弹琴》刘长卿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月光皎洁,透过窗棂落在弦琴上,有一种静雅古意的美。琴弦因久未拂拭,覆盖了光阴的尘埃。唯有琴案上陶瓷瓶中的植物,不惧四季流转,任何时候都那么绿意欣然。
想起几日前,友人写的一首五言诗《问琴》,清新雅致,情意真切。“焦桐弦未动,已有别离音。何对三春景,戚戚独自吟?”她说自己是枝上的蝉,夏虫不语冰。在我心里,她是一个看似薄凉,却又深情的人。我与她相识十余载,算是缘深,但我们之间情谊始终清淡,不增不减,无惊无扰。
古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一为琴者,一为樵夫,却因弦琴相遇相知,相见恨晚。“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抚琴人若仙,听琴者必受其诱惑,如入竹林幻境,不可自拔。世无知音,一个人冰弦冷韵,古调独弹,亦未尝不可。若遇知音,或失散,或亡故,宁可弦断琴毁,此生再不复弹起。
对琴,我算不得深谙,只是简单的喜好。往日,总喜一袭白衣胜雪,坐于窗下,拨弄琴弦。唯有窗外的几竿修竹,一树梅花,以及偶尔打窗边飘过的云,驻足听过,但也仅仅只是听过。人生寂寞如雪,不知要修炼多少世,才能寻见一个陪你煮茶抚琴、赏花看雨的人。
“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碌碌红尘,总是有太多的风雨世事侵扰,又何来多少闲静的时光去抚琴寻雅,求遇知音?今时的我,早已忽略一切凡尘琐事,掩上门扉,不与生人往来。只是,毕竟在红尘,你不扰人,人却扰你。
风日闲静,宁可在阳光下,喝茶禅坐,陶然忘机,也不愿端坐琴台,拨弄清音,调不成调。慢慢地,七弦琴成了一种简单的摆设,安放在岁月的桌案上,偶尔在风清月明时,与你相视,和古人对话。但它亦是梅庄里不可缺少的风景,它只需安静地存在,不言不语,聚散随缘,宠辱不惊。
这张琴是故人所赠,赠琴者却早已下落不明。或许,久居梅庄,它习惯了这里的书香茶韵,早已忘记旧主。而我与它朝暮相处,虽久不弹奏,余音却犹在。文人所爱,不外乎琴棋书画诗酒花,我亦如是。虽素日偏爱饮茶,玩弄古玉,对琴棋总不肯过问,但内心深处对它们的情意,不曾消减。
五言中,写琴的,我当最爱刘长卿的《弹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诗人借咏古调的冷落,不为世人所重视,而抒发其怀才不遇,少有知音的感叹。诗人孤高自赏,不同俗流,他之心性如弦琴古调,没有知音所赏。
刘长卿,年少在嵩山读书,才高聪敏,玄宗天宝年间进士。肃宗至德中官监察御史,后为长洲县尉,因事下狱,贬南巴尉。代宗大历中任转运使判官,知淮西、鄂岳转运留后,又被诬再贬睦州司马。其一生两度遭贬,内心悲戚,自是难以言说。故其借诗韵琴音,来传达内心不合时宜的冷落与悲凉。
多少文人墨客,怀高才雅量,不为贤君赏识,徜徉于长安殿外,甚至落魄在黄尘古道,一生无人问津,不被重用。冷冷琴韵,清越高绝,若水流石上,风入松下,让人觉得清幽雅致,妙不可言。只是琴音虽美,毕竟是古调,又有几人可以洗尽俗尘,以高雅之幽情,来倾听此旷世清音呢?
简洁的诗句,却格调高雅,意境深妙。刘长卿擅长五言诗,号称“五言长城”,其诗风格含蓄温和,清雅洗练,接近王维、孟浩然一派。宋张戒《岁寒堂诗话》说:“随州诗韵度不能如韦苏州之高简,意味不能如王摩诘、孟浩然之胜绝,然其笔力豪赡,气格老成……‘长城’之目,盖不徒然。”
他亦写山水隐逸之诗,禅意空灵,自然清新,凝练精致。“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只是禅寂的光阴,灵秀的山水,依旧不改其名利之心。虽两度遭贬,却始终不曾远离官场,隐逸林泉,闲看落花,静听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