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夜总是比城里的黑,不信你来看看。你看不见什么的,天上有星星还好些,没有星星的时光,你就知道乡村的夜是什么样的了。其实我给你说也说不好,但你可以伸出手来试试,你是看不见你的手指的,你只是看到了自己的半截胳膊,那半截就伸到夜里去了。

你在村子里走,看到一个火头一闪一闪,你以为那是谁的烟头,你问了是谁,那火头不说话,忽而站着忽而蹲下的,好像与你玩着把戏。等你近前了,那火头又远了,你不知道,那是一只萤火虫。还有的火头就是鬼火了,那种火头大一点,但是不集中,老是恍惚了你的眼睛,你一会儿感觉有个地方亮闪了一下,揉揉眼睛再看时,闪的地方又黑了。你可不敢再往远处去,野地里不定有什么东西,尤其在这样的夜黑时光。你如果跟着鬼火走,说不定就走进了乱草蓬茸的坟地。有人说鬼火就是起这个作用的,那是坟地里的鬼魂寂寞了,出来寻一个活口说话的。

你好不容易看到一处光亮,走去就知道,那是牲口屋。一般都是光棍老五在那里,再有就是几个没事的,聚着一堆火喷闲空儿,不过是些光棍们爱说爱听的话题。光棍老五也习惯了,总是不停地给牲口加干草或者料豆。柴火不大干,潮潮的一会儿火大一会儿火小,白色的烟顺着芦草冒出来,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睁不开眼睛闭着也不行,眼泪也不听使唤。关键是嗓子眼儿也痒痒,于是就不停地咳咳地咳嗽,你一声他一声的,让一个牲口屋像一列火车,搞得牲口闹不清人的意图和兴趣。

出来的时候,你可千万别乱伸腿,说不定就掉到了水里去。你得两只脚左两下右两下地迈步,这个时候别不好意思,说我咋恁像傻小根儿,人家傻小根儿晚上不出来。再有,耳朵还是要张着点儿,你如果听到噗吞儿、噗吞儿,就别往前迈了,那是蛤蟆跳水里了,前面是村里那个老坑。你随即会听到蛤蟆的叫唤,蛤蟆鬼着呢。你就是听不到蛤蟆的叫,也不要把那一大溜儿浓黑当墙去扶,你一扶就扶到蛤蟆窝里去了。那是芦苇。前年张狗剩喝多了酒,就是把芦苇当墙了,等狗剩媳妇找到老坑时,狗剩媳妇就成狗剩寡妇了。

还是得怨自己,人家二瞎子咋不掉到坑里去?黑地里长俩眼那也是个搭儿,人家心里长眼了。有人说张狗剩没有喝多酒,他是去那谁家去了,那谁家你不知道?男人当兵去了,对了,就她,他去人家家里了,出来的时候走得愣急。都说,那谁会看上狗剩?还不是狗剩想高了。

对了,这个时候,你如果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又陡然地消失,你就知道有人到狗剩寡妇房后等着什么去了。其实狗剩寡妇人不错,就是人们寡妇长寡妇短地把狗剩寡妇家的门说成风箱了。有谁抓着个现行吗?都是闲人干的事情。说实在的,谁到夜黑都闲不着,总要找点事情干干,别看一个个地儿都黑着,黑着也没有闲着。谁干的啥,夜黑地儿都知道。

夜黑,那些狗大都不出院墙,守在自家门里半睡半醒,想着白天的事,回忆着白天里有没有咬错人,有没有到下水道撵一只耗子,惹得人家记恨。狗却记恨着一件事,一根骨头被四老白抢走了,四老白就是身子是黑的、四只爪子是白的那条狗,四老白讨好斑点狗,把骨头给了斑点狗,斑点狗一高兴,就跟四老白好了一场,闹得一群狗不高兴。不高兴也没辙,斑点狗是村长家的。狗的事情弄得村长不高兴了,狗的主人不高兴,最后不高兴的还是狗。鸡也早进了窝,相互挤着,发出一些亲密的声音。不过再亲密,鸡也不像人,不会在晚间弄出什么令鸡喜欢的事体。鸡和狗都喜欢在白天给人做榜样。

倒是那些猫,白天特老实,一猫一猫地在人前装乖,眼神都是极其慵懒的,让你不忍心像踢狗似的踢它一脚,或者像骂鸡一样地骂它一口。可到了夜黑的时光,猫就像一个个幽灵,睁着电光一般的眼睛,发着嗲声嗲气的声音,爬树上房、钻墙过洞,极尽各种能事找寻体己。你看不到那是哪只猫,丢了谁家的人,那也可能就是狗剩寡妇家的那只黑狸猫。一只只猫在夜里蹿起来就像黑闪电一般,你看不到的,只能感到什么东西在你的前面倏一下过去了,让你的身上一热,随即又一凉,那就是猫。猫身上是带电的,一只公猫和一只母猫带的电是不一样的,两只猫电在一起的时候,整个夜都带了那种电能。

谁家如果死了人,可不敢让猫靠近,有人是要专门交代并且让人专门守候的,猫在这时被人看成不祥之物。我曾经守过爷爷,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在此之前,二姑姑就紧说慢说地让我们看好猫,前后门都要关好,还要听着墙上哪里的,弄得我们一夜紧张。据说猫从死人身边一跑,就能把人带动得坐起来。而这些大都是晚间才会发生的事。

乡村的夜,你看村子和田地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因为黑成一块了。房屋和树、田地和河流、人和动物,都黑成一块了。你在村头坐着,你也是夜的一部分。你走着或躺着,都一样,都不会影响夜的黑。

每到夜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村里的二瞎子,二瞎子整天坐在夜黑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二瞎子说,又黑了吧?我说,嗯哪。二瞎子说,又一天过去了?我说,嗯哪。我感觉二瞎子眼睛看不见夜黑,却能听见夜黑,他的耳朵知道什么时光天黑,什么时光天亮。二瞎子把眼睛的功能转给耳朵了。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二瞎子说,刚才是狗剩寡妇家的黑狸猫过去了吧?我说,我没看见。二瞎子说,是黑狸猫,刚刚顺着墙根过去了。我说,我没看见。

我是个怕黑的人,我总觉得黑是个怪物,黑能把一切覆盖。我第一次看见棺材的时候,很是吓了一跳,等我走到近旁我才发现它,它黑在那里,和草屋的颜色几乎一样,于是我感到,死的颜色也是黑色,人死了,家人就会戴上黑袖箍。晚上我是不敢出门的,非得出去我就伸着两手走路。那天我摸着往家走,就遇到了一条蛇,蛇不知道从哪里掉下来,搭在我伸着的手臂上,凉凉的,我吓得心里紧跳,想喊又不敢喊,可我还是喊了,我使劲地扯着嗓子喊,胳膊抖动中,感到那蛇一点点滑了下去,我赶忙跑。刚才喊叫半天,就给我一个人听了,没有谁过来,不知道那些人都在忙啥。第二天我专门去事件发生地看,看到路上有一截麻绳头,像是从树上落下的,可那条蛇好像还滑滑地在我胳膊上。

夜黑的时光,老人最容易离亲人远去,尤其是久病在床的老人。白天都还看着好好的,夜黑里就去了,有人说那是让夜给收走了。有人说老人就是夜,经过了白天,就回到了夜里。在夜里待得久了,就待烦了,就会随着夜一起遁去。村南的二姥爷是夜黑去的,西头的四奶也是夜黑去的,还有狗剩寡妇的公爹、庆家奶奶。天明一开门,就有人在村里跑着哭着报丧了,一个门一个门地进,到门口扑通跪下,磕一个响头,说,大伯大妈啊,我爷爷昨个儿晚上过去了呀——大伯大妈就说:还是啊,这可咋好哎,哎呀咧——就陪着哭上了。报丧的就转去另一个门。另一个门里也就传出了号哭。

那号哭不论真假,都让人觉得亲近、温暖,一个村子都是一个心情,有喜大家乐,有悲大家哭。这才是村子,一个村子建立并且维系下来是有根据的。就是大水把村子冲垮了、把人冲散了,人们还会再聚起来。还是那个村子,叫不成别的村子。你的籍贯最详细的一栏里,还是那个小小的村名。

夜黑时光,村子就睡了。村子也是要睡的,睡醒了才更有朝气,村子的树才更高,树叶呼呼啦啦迎着风;太阳照到村子的时候,才更光鲜;一早的炊烟才更香甜,一袅一袅地馋人;穗草、二妞、喜枝、桃黍才更水灵,说话的声音才更好听。

夜黑里,她们不知道都做了怎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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