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悠悠唱三江

民歌悠悠唱三江

朱仲祥

好久那个没到这方来哎,这方的凉水长哎青苔哎。吹开来青苔喝凉水哟,长声吆吆唱起来哎,哎好久没到这方哎,唱起歌儿过山岩哎,站在坡上望一望哎,凉风悠悠噻吹哟过来,好久没到这方来哎,这方的树儿长成材哎,青山绿水逗人爱哎,一对秧鸡儿噻飞哟过来……

这是一首曾经广泛流传于青衣江畔的民歌,以其诙谐幽默的歌词、欢快热烈的曲调,打动着每一位听者。

其实,青衣江流域的民歌,历史源远流长,最远可追溯到唐宋时期。那时,生活在这一带的青衣羌人,以及后来从黔地来四川定居的獠人,都是热爱歌唱和舞蹈的民族,他们在生产生活中,创作了许多生动活泼的民歌,来抒发对生活的由衷热爱和对事物的自我评判。那时流行于乐山一带的竹枝词,就是典型的民间歌词创作样式。比如唐代女诗人薛涛所写的《题竹郎庙》,就是一首竹枝词。陆游主政嘉州(今乐山)时,忙完公务之后,来到岷江上游的青衣县,立即被乡村男女的田间对唱所吸引,特别是他们抒发感情的质朴深情,让他自愧不如。于是他学习创作了竹枝调的《玻璃江感赋》,诗曰:“玻璃江水深千尺,不如江上离人心。君行未过青衣县,妾心已到峨眉阴。”诗人俨然化身为一位多情女子,对情郎的绝情离去悲悲戚戚,依依不舍,却又心生怨恨。清初诗人王士祯来到嘉定城中竹公溪,一连写作了《汉嘉竹枝词五首》:“漏天未放十分晴,处处江村有笛声。水远山长听不足,竹郎祠下竹鸡鸣。”“竹公溪水绿悠悠,也合三江一处流。珍重嘉阳山水色,来朝送客下戎州。”……诗人可谓一气呵成,把这方水土上的民风民俗做了真切的刻画。清代乐山诗人陈宗源创作的《青衣江打鱼歌》,也是其中的代表之作。其实,历代大诗人都注意从民歌中吸取养分,对民间的歌曲样式很感兴趣,虚心向当地居民学习,留下了不少十分宝贵的堪称典范的民歌。

青衣江流域山多,所以这里的民歌又叫山歌。这里的人们居住在山间,劳作在山间,歌唱在山间。他们从这个山头朝着那个山头随便一唱,立即就会得到对面山头的回应,形成山歌对答、此起彼伏的效果。他们所唱的内容,大多和生产生活紧密联系。那时候,民歌伴随着他们的每一个生活环节和侧面。他们劳动时歌唱,空闲时歌唱;他们高兴时歌唱,痛苦时歌唱。他们用民歌疏解疲劳,鼓舞干劲,比如各种劳动号子;也用民歌歌唱生活,抒发感情,像众多的情歌;也有讥讽达官贵人、表达个人爱憎的。民歌歌唱者随性而为,不拘格律,于即兴创作中体现才华,表达喜怒哀乐。而今阅读经过整理的若干民歌,我们不能不佩服歌唱者随机应变的机敏才情。

青衣江水道,连接着南方丝绸之路与茶马古道,自古以来航运十分发达,江上舟来楫往,帆影飘逸,拉纤便成了行船的常态。船工们在拉纤中,创作出了丰富多彩的船工号子。拉纤是一项需要相互协调配合的强体力劳作,为了协调全船操作步调、鼓舞船工劳动情绪而形成的各种旋律格调,是具有独特地方风格的民间音乐。岷江由于船只吨位大,五十吨以上的木船都配有号子。喊号子的人称为号工。行船时,船夫们听到号子如得军令,一起奋力拉纤或划船。乐山境内的几条大河,因其沿袭的传统不一样,拉纤的号子也各不相同。比如岷江上行船相对平缓,船工号子多在动作的协调上下功夫,其节奏相对不那么急促。大渡河水流相对湍急,上滩过浪的时候较多,其号子重在鼓劲,节奏比较急促,调子雄浑激昂。而青衣江的水流时缓时急,岷江号子与铜河(大渡河俗称)号子的特点兼而有之,悲凉苍劲,雄浑沉郁,铿锵有力。

俗语言:“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夹江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独特的民俗文化。作为夹江民间艺术“五朵金花”之一的竹麻号子,就是夹江最具地方特色的民歌,流行于马村、中兴、迎江、华头等产纸区。以往打竹麻制浆全为人工操作,生产中边打边唱,一人领唱众人和,既协调了动作又减轻了疲劳。因此,嗓音好歌词记得多的人很受重视,老板争相聘请他们担任领唱。竹麻号子的曲牌和腔调自成体系,有高腔、平调、“当当且”“连环扣”“扯麻花”“银丝调”“石王调”等十多种。竹麻号子可一曲单唱,也可数曲联唱,节奏较强,变化较多,具有地道的夹江纸乡气息。歌词内容与山歌大同小异,既有随意套唱,又有即兴创作,见啥唱啥,连过路的路人都可入歌。

相比那些船工号子、竹麻号子,平日里田间劳作所唱的山歌,就相对轻松活泼一点。他们插秧时有栽秧歌,打谷时有打谷歌,割草时有打草歌,放牛时有牛儿歌。这些民歌依然是见什么唱什么,或者想起什么唱什么,但总体和所从事的劳动生活相关联,把劳动作为“起兴”的由头,所以大体上有个选材范围的框定。比如《好久没到这方来》:“好久没到这方来,大田栽秧排对排,乡亲老表一起来噻,欢乐的歌声唱哎起来,好久没到这方来呀,哟哟,这方的姑娘长成才哟,呀呀,呀儿海棠花儿香,呀儿海棠花儿香,大姐是个好人才呀,哟哟,幺妹担水送茶来哟,呀呀!”他们甚至把农活的时令节气和技术要领编进民歌,以达到口口相传的目的。穿行在春天或者秋天的田野上,不时有悠扬粗犷的山歌,越过成片的秧苗或树林,映山映水地传过来,此起彼伏地传入耳帘,这是一种多么愉悦的感受。

爱情自古以来都是人们常谈常新的话题。婉转多情的三江流水,不仅哺育了两岸的子民,也哺育了两岸的爱情。这一流域的民歌,最新鲜活泼也最打动人心的,还是其中的情歌。他们劳作时唱情歌,空闲时唱情歌;他们站在山巅时唱情歌,坐在自家院子里唱情歌。他们用歌唱的方式来表达爱意,诉说衷肠。比如有首夹江民歌《送哥送到田里头》:“送哥送到玛瑙河,妹捧河水给哥喝;阿哥喝了手捧水,三年五载口不渴。”热烈大胆但不直白,可谓含义深厚,余韵悠长。

乐山一带的情歌分两种:独唱和对唱,齐唱的几乎没有。比如独唱的,“青江涨水淹石包,石包上面栽葡萄。好吃还是葡萄果,好耍还是小娇娇。”一个人在那里吐露心声,倾诉相思。比如对唱的,“(女)耳听情郎好声音,躲在哪里不作声,是好是坏见一面,免俺时常挂在心。(男)草鞋烂了四股筋,青蛙死了脚长伸,黄鳝死了不闭眼,爱妹至死不变心。”女的小心试探,男的信誓旦旦,在一男一女的深情对唱中,展开了一幅动人心魄的风情画卷,让你内心荡起温暖的涟漪。

这些情歌,或含蓄婉转,或热烈大胆。不论是哪种风格,都一样直入人心,胜过许多装腔作势的现代诗歌。他们所取意象的鲜活,是关在屋子里面绝对想不出来的。比如“大河涨水小河浑,鲢鱼跳到鲤鱼坑,河内鱼多浑了水,情妹郎多乱了心。”借河里鱼多作比,表达对情妹的责备,每一个意象都新鲜而独特。品味这些情歌,你会想起《诗经》或是汉乐府里有关爱情的经典诗句。只不过这些民歌更加机敏俏皮,更加接地气。

青衣江民歌伴随着青衣江水滚滚流淌,长流不息。虽然今天的社会已经多元化,人们用来表达情感的方式已经各异,但打捞这些先民劳动生活中口口相传的民歌,却可以让我们浮躁的心变得平静。俗话说,大俗才能大雅。这些乡村俚调的民歌,自有其深刻的民族艺术属性和民族艺术基因,也正是我们今天艺术创作应该吸收的宝贵资源。品味青衣江流域的民歌,如同品味一坛陈年老酒,醇香而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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