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胡同对面的来车占住了道,刺眼的灯光,把她和车的影子都细致地勾画出来。尤其是一头乌发,似乎在光的幕布下丝毫可辨。
速干之都
撰文 晓宇
赵姑娘至少说对了一句话。
在北京,一切都干得很快。
她以超乎寻常的智者语气下定论的时候,我刚洗过到北京后的第一锅衣,嘟囔要等多久才能重新穿上它们。那一天,我从田的手中接过了仅有床垫和充电器的卧室。我回国的同时,他飞离北京。
“瞧我英国身份的残留。”
田指着他的捷豹,一艘在险隘的城市空间中寻找停泊的座驾。他送我的自行车同样不具备实用精神。我近乎忘记了那辆车。它停在玄关,精致的皮革座椅,配上刹车失灵,是在北京交通中优雅阵亡的一封邀请。
“是不是挺漂亮?”田说。
室友赵姑娘也是一并留下的。我们自英国同所大学毕业,赵比我小两届。从上海到北京,完成学业的赵姑娘正在重新揣测阔别的社会现实。这个帽子是田给扣上的。赵是大学新生那会儿,是田领她上的路。我们学校有新生认老生做“父母”的传统。那一年开学不久,我们听说田认领了个漂亮的“女儿”,不多久又听说女儿早上从父亲的房间走出来,便勾起了好奇。聚会上,我扬起头寻找这一位符合描述的姑娘,可直到她站在面前时才认识。
高个子,黑发从肩膀两侧滑下去,唇齿间吐露摄影和艺术史。我们是同乡,一经探究,发现是小学同校。不过她戴着美瞳,反对“不自然”化妆主义的立场,更让我印象深刻。说起话来,她的结尾一字总是向上轻扬,把整句话变得飘忽不定。她营造出了自己的风格,被人冠以“姑娘”的名号。田不在场,自传闻出现后,就不见他们在同一场合。我们自知,不去打听究竟。
“你看看她。才是毕业不久还没认清现实的样子。”
田上飞机前留下最后一句。
可我没有多少能见赵姑娘的机会。多数时候,我们的公寓都孤零零地面对着京城的夜景。北京入冬得早,供暖还没开,家里冷得厉害。我在办公室待到睡觉时才回。我很少碰见她,甚至不知道她前一晚回来与否。偶尔,早上听到她推开卧室的门,先见到及腰的长发,还带着床单的褶皱。经过一时的整理,立刻返回成为黑瀑布。她宽大的毛衣恰好遮住来回走动的大腿。等恢复了头发,第一件事便是蹲在咖啡机前,等待强心剂的注入。她从抽屉里拿出枚胶囊,摁进机器,隆隆过后,开水蒸气的一声长叹,浓烈的香味顿时像洪水一样填满空气。而她睡时发红的皮肤在初冬的空气中渐渐苍白起来。
我们不是第一次同屋。大学末年,室友Chet一脸诡谲地走进我房间时,我便知道传闻的落实,赵姑娘要成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常客了。大学镇上的酒吧夜店少,以轰趴为习俗。赵姑娘也是开学后加入我们热闹的成员。苏格兰的秋天寒风凛冽,她总是穿得很少,一件单衣一件外套,围巾在脖子上绕三周,像是要把上身都包裹起来。她站在门口,脸庞被吹得通红,掐灭了烟,说“我又来了”,然后把长靴子脱下,走进客厅,双手捧起来哈气取暖。
Chet喝起酒来,单口相声般的故事接龙,翻来覆去我已听过多遍。赵姑娘侧过头去听,不一会儿便入了迷。我提早离席睡觉,赵说,他真可怜,这么积极地调动,你们都不陪他喝酒。第二天,Chet晕乎乎地说,昨天好像一激动,送出去了什么东西,又不好意思再要回来,索性约着赵姑娘吃饭。Chet开始早出晚归,我就等着消息的正式宣布。直到他走进我的房间,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后来终于转而问我,“你说赵到底和田睡了吗?”我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另寻时间找田问起这事,拿着答案回家,赵姑娘正坐在沙发上,等着和Chet一起出门。我知道这答案也没了必要。
北京公寓旁的地铁站前,有一家伺候上班族的永和。我想不到平日里撞不见的室友,竟在这里重遇了。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仍带着昨日的妆、戴着昨日的美瞳,眼神像是遗落在了路上。我拍了拍在排队的她,不禁点起了她的惊奇,眼睛也恢复了些神气。我们在窗边坐下,望着早高峰涌入地铁站的人流。
“你昨晚干什么了?”她问。
“读了会儿书就睡了。”我答。
我捧着热乎乎的豆浆,以长江以南居民首次经历北方冬天的新鲜,把这当作是新一天的开始。她点点头,目光从我的空杯子转移到面前的人群。庞德说过,这些面庞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我没看到这么浪漫的地方,倒认为是四面八方汇集的雨水,在暴风过后,不加区别地涌入地下深处。赵姑娘和我躲在玻璃背后,都有那么一点对迟早要加入他们的恐惧。
除了这次偶遇,我再也没和赵姑娘一同去吃过早饭。即便她起来了,也觉得外面太冷,不愿出去。我让她在满满的柜子里找一件出来,她说合适的还没有寄到;再说你和我一样去优衣库买个实用的,她说审美不准,我便再不坚持,随她端着咖啡走回卧室。我们的对话总是像弥留之际的病人,没喘上几口气就撒手人寰了。
“赵姑娘觉得你对她有意见。”他们开始了没多久,Chet半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意见是谈不上,只是她这类型的人,从小到大见得多,有点认知疲劳了。“你觉得她是什么类型的人?”Chet这样追问下,我却说不上来,说上来了似乎更麻烦。说不真实,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观内是认真的;说注重外在,又有谁不注重外在。
“我没感到她有你们觉着的迷人。”我找了这样的回答。
Chet哈哈大笑,“这是好事。”他要出门,嘱咐我照看赵姑娘。
没过两天,果然有Chet的朋友约她喝酒,我同去。一轮轮的酒上来,赵经不起激将,吹风点火了两句,便要和别人对决。她不赖酒,只听见酒杯珰珰落桌的声音。从厕所吐完出来,还要继续,只是酒吧已把我们扫地出门。她走得踉跄,要在大半夜寻酒,引得路人的目光。那与她对决的男人也不依不饶,指着她说,我看你能和我喝到多久。同行中胆怯的那位对我说,赶紧找别人把她送回去吧,这样下去会出事。赵听到,大声地说不许,我便是要和他喝到底。说罢,依着墙根坐下。她垂下头,黑发像柳条哗哗落下,在夜色中显得愈加凝重了。
无论赵姑娘吃早饭与否,她还是会走出家门,前往附近的咖啡店“工作”,往各处投递简历。在拒绝了网络公司的模特工作之后,她艺术史的学位更有变成一张白纸的危险。田劝她在咖啡店找份活儿干,赵姑娘说,你怎么这么看不起我。她离断粮越来越近,家中的救济款早已用完,短时间内不好再张口求助。
赵姑娘最终还是在咖啡馆找到了依靠。她不顾价格,选择符合审美需求的挑剔,算是迎来了收获的一天。她认识了年轻的老板,懂得设计和艺术的杰出青年,咖啡馆不过是其体现美学修养的副业。一个懂艺术的人,能让物质变得高雅。赵姑娘坦然地接受他红酒和音乐会的邀请。
我在公寓碰见她的时候更少了。恋爱扫除了她的无精打采,让她爱上了这个城市。她兴奋地同我讲起北京四处的音乐厅和美术馆,似乎每一个地方都有它们的独到之处,即便是森林公园的漫步,也能突然冒出一瓶珍藏多年的红酒。她重新拾起了红酒课,不再抱怨生活的无助和不安。她在的时候,家中永远流淌着古典乐。她见我识出了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忍不住地要放她认定的版本,然后急冲冲地问,“是不是很好听?是不是很好听?”
赴约一场音乐会前,她在金色的黄昏里,同我讲起这位不平凡的男士。我以零零散散的信息,顺手一查,大概拼凑出他的发家和社会关系。赵扬起眉毛,“你们学政治的人怎么都这么现实?”
“这是北京。不是不设防的城市。”我说。“你要不要听下去?”
“我不要。”她拎起包。“对了,要是晚上冷,你可以用我的被子。我应该不回来。”门关上了。
翻来覆去也没抵住寒意,床垫似乎是穿了洞,掉入了冰窟窿。我起身去赵的房间。床上堆着衣服,旁边是梳妆台,首饰盒上是汉风的雕纹。我抽出被子,回到床垫,一阵淡淡的味道,像是混着香水和洗发露。在那层浪下,有一股潜流,是咖啡的气味。它穿过鼻子,缓缓地流入肺里。
和Chet分手前,赵姑娘和他穿得越来越像,也披上了黑色的夹克。那好像是她最厚的一件外套。她基本住进了我们的屋子,离开床的时间也不多。这点惹怒了我们的日本室友——她愤愤地对我说,这两人怎么像鸽子一样,整天做爱。我只好苦笑,躲去图书馆。可鸽子也有季节结束的时候。Chet毕业回国,两人分手,其间赵姑娘飞回了国,也没什么结果。很快Chet另有新欢,是我的朋友Iris。留学圈的恋爱就像回收循环,特别是归国后,难得找到知根知底的,便是内部人士自行消化。
暖气来了,北京的雾气浓重。借着赵姑娘的被子,我算是熬过了最后的寒夜。当我第二天回家推开门时,却差点被一股子烟味熏了出来。赵姑娘回来得出奇早。她打开客厅的窗户,半个身子依出去,手中冒出来的烟气从下到上缠住她。窗外更是烟雾弥漫,一阵风来,把烟灰吹散到地板上。
“想得肺病也不是这个办法,”我说,“赶紧把烟掐了,窗户关上。”
她抬起头,红着眼。“你那个口罩根本没用。”她一边说,一边把烟摁灭。
赵姑娘同我说了音乐会的遭遇。那男人的前女友正是表演的钢琴家。男人停车后,拿出两张座位不在一起的票说,还是分开进去,不然之前认识他们的粉丝会不高兴。她拿起票,憋着火看完了演出,认定天下的男人都是混账。更让她心里过不去的是男人在古典乐上教育她的神情,这份教育心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说,你不要不懂事。
“我这两天都在疯狂地研究古典乐”,她给我看那纷杂的笔记,“我从来没这么认真地学习。凭什么他认为比我懂得多。”
我不明白她在这方面赌气的原因,就像我不能明白两个女人不应该的会面一样。Iris和Chet的关系也败了,之后特地约见了赵姑娘,即便我们都劝她不要纠结于此。两人一见,果然发现了不快的事实:两段恋情重合的时间。Iris返去找Chet,后者说:你别相信,她就是个Slut。赵从没在我面前提过会面的事,只是偶尔问起说:“你和Chet还是那么好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说,“那真好。”
Iris经停北京,一路数落北方的处处不好。尤其是北京干得让人生裂的空气。她听说我如今和赵姑娘是室友,不由露出戏谑的神情,劝我自制,不然就是这圈人可都要拜倒在赵的石榴裙下。我是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上一次,也是和赵有绯闻的人同我说,其实你也可以的。
“你听他吹牛吧,”Iris一脸不屑地说,“他是想做些什么,结果爬上床被别人给推了下来。”
“没睡的想扯上关系,睡了的想死不认账。”
“不都是你们这些男人生出来的事端。在渴求中诋毁。”
所幸,提醒的事没发生。我和赵姑娘分别找到了新的住处。搬走前,鞋柜上多出来了一副口罩作为送别礼,像是防毒面具,能把整个口鼻罩进去,喘息声在耳边回响。我戴着它下楼,碰见了同样戴着一副的赵姑娘。我们坐上车,司机是个罕见的北京人。
“您是北京人吧,师傅。”
“北京人,北京还哪有北京人呢。不都是你们的了。我是延庆的——你们还戴口罩,那哪有用呐。坐我车一路上延庆得嘞,现在那儿空气好。”
赵姑娘把口罩摘下来,脸颊上有被压出来的两块红痕。
“上次他说,我脸太大了,才有印。是不是太大了?”她转过来对我讲。
“姑娘,就您这还脸大,那我们这脸往哪儿搁去。下次逮别人再说,您得说是我脸薄。脸薄才有印儿。”司机接过话。
赵姑娘被逗乐了,脸色更是红晕起来。
我俩都进了胡同,我在东四十条,她去了安定门,倒也不远,可没多少来往。我的暖房趴请她过来,她带了瓶红酒,特意说让我之后留着自己喝。我看她平日发的照片,似乎找到了模特的工作。
“还在美术馆做吗?”我记得搬家前是在谈美术馆的。
“没了。工作无趣,要被人教育。”她说,“我换到了工作室。”
“拍照片?”
“被拍。还有其余一些自由的事。”
我们自胡同里出来。赵姑娘突然兴奋地跳起来,越过了街,站在了鲍师傅糕点前。她迅速拿了几块点心,等我们这群人过了街,就端到了面前。
“这个是牛肉松的,那个是海苔肉松的。快吃。”我们还没咽下去,她便匆匆地问,“是不是很好吃?是不是很好吃?”
转身分别后,我推着田的那辆自行车,心血来潮地想在胡同里骑一会儿。我跨上车,确定刹车仍是坏的,脚可触底,正准备出发,突然两只手在黑夜里迎面而来,抓住车把。我沿着黑色的长发看上去,是赵姑娘。
“让我骑骑。都还一直没骑过。”
“这车没刹。”
“我够高。”她看着我好像没什么要动的意思。“怎么了?”
“没什么。”
她摘下口罩,露出红扑扑的脸庞。那鲜艳的气色在隆冬的空气中渐渐苍白起来。她扬起头,扬起声调,睁阔了眼睛,又字正腔圆地说了一遍,“怎么了?”
“没什么。”
她接过车,披着夹克的身体跨上去。方家胡同对面的来车占住了道,刺眼的灯光,把她和车的影子都细致地勾画出来。尤其是一头乌发,似乎在光的幕布下丝毫可辨。
她没有要让车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