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皮村

第一次到皮村

撰文 万华山

2016年来到北京后,我先是在一家书店工作,每日卖工艺品,整理书籍。后来调整到同一家公司的编辑部上班,上班地点在中关村,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格子。有窗台,窗台上种有花草,四季不败,早上阳光温和地照进来。

我住在公司的宿舍,紧邻繁华的中关村创业大街。光滑的街面,整齐的花坛,我吃饭、坐地铁、听讲座,朝九晚五,也常有闲暇。那是微风拂面的日子。

在那些日子里,我常常觉得自己生活在孤独的人世上,像一个外星物种偶然降落到地球。

2016年的十月,我认识了小海。他一路风尘仆仆,一副漂泊南北的样子,勾起了我对过往打工日子的回忆。经过交谈才知道,他写诗,攒了四百多首,也爱摇滚。他吸引了我,跟着他我才接触到皮村。

十二月的一天下午,我从中关村坐地铁,辗转两个多小时,在皮村西口下了车,终于到了小海口中的圣地——皮村。

毫无准备,猝不及防。我与皮村的相遇,竟在这冬日的雾霾里,浓雾中亮着几块高耸的足浴、饭店的LED灯招牌。我们如同狼烟战火中逃命而出的妇人,戴着面纱,在废墟里寻觅生机。

在低处的是街两边的商店和摊位,悬挂日光灯,开着高音喇叭。衣饰、鞋袜店打着打折广告,而快餐小吃店的广告,就是摆在门口的烤鸭等食物径自散发的夸张的香气。街尽头有一家馒头店,叫“河南馒头”。我没吃饭,买了两个,五毛一个,这在中关村是无法想象的。

这条街就叫皮村商业街。六七点钟,在寒冬中的杂乱灯火的照耀下,车流、人流往来穿行。有三轮车、摩托车、电动车,新的旧的自行车——当时还没有共享单车;有默默走着回家的工人,也有嬉笑打闹逛街的姑娘,还有调皮的小鬼、蹒跚的老人。一片净水,一片波浪。刚下过冬雨,地上很泥泞,还有小的水洼,一不小心就是一脚泥水。我在这迥异于往常的情景里行走,不知此身何身。

既是车马喧嚣,又是四野茫茫。

我听说打工子弟学校“同心小学”就在附近,我想象孩子们每天上学、放学,走在这样的街道上,踢着泥水和烂菜叶,欢笑,打闹,推搡着彼此,阳光捏掐着他们脏兮兮的脸蛋儿,和在世界其他地方一样。

终于等来小海,没有他我可能一晚上都找不到地方。我们在逼仄、黑暗的小巷子里七拐八弯。小巷子是由周边瓦房的土墙勾连而成,墙面脱落,手碰上去全是灰,脚下是原始的泥土路,没有灯。我们磕磕绊绊。想不到,在繁华的首善之区,竟有这样破落的一隅。

然而它是小海的圣地,也很快会成为我的圣地,似乎我们注定会有这样一场相逢,与皮村,与工友之家。

将近皮村工友之家时,空气中便传播着隆隆的机器轰鸣。了解后,才知道,皮村因为被商业利益所侵蚀,被逼搬迁。那机器是柴油发电机,用来应对最近的强行断电。

小海带我来到院里一个小的办公室,工友们都很友好,握手,嘘寒问暖,在一起唠家常,聊文艺梦想。没有拘束,没有限制。我觉出自己少有地摆脱了寂寞,真想重拾少年意气,侃侃而谈,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

但此时的工友之家,正浸漫着愤怒与悲情。我的心头也是一坠,便沉默地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大杂院,里面有打工文化艺术馆,是中国唯一一家承载改革开放后打工群体记忆的博物馆;院内还设有图书馆,接收了很多的爱心捐书,馆藏丰富,是工友和小朋友们的宝库;服装店销售低价的捐赠衣物,是村里妈妈带着孩子逛街的首选;还有电影院,每天免费为工友播放电影;而文化中心会举办各种工人晚会。我去的那天,便有一个小型的文艺晚会。

院子里还有乒乓球台和卫生间,以及常年驻守的几棵树,显得很空旷。它是儿童的乐园,常有孩子们在这里跑跳、打闹。但那天,在机器声的笼罩下,我和伙伴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在冷冽的空气里,小海口吐白雾,喊道,晚会要开始了。

我们走进电影放映室(那天用的是这个场馆),本来配有空调,此时柴油机供电不足,只好闲置。屋子里冷不可当,室内墙壁上有绚烂的涂鸦,不知出自谁的杰作,大概是来此做社工的艺术院校学生吧,为这冷瑟里添了一抹温馨。

屋里挤满了黑压压的大人和孩子,大人们抄手缩着肩膀,孩子们穿得花花绿绿,乱蓬蓬的头发像一窝窝稻草,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动静声很大。孩子的心总是喜乐的,尤其在这样的时节。

开演了,应邀来皮村表演的多是工友。有打工诗人、地下歌手、做泥瓦工的曲艺爱好者……

一位叫申思的工友诵读了李白的《将进酒》,声音铿锵有力,真有李白醉酒舞剑的气势。读完这首诗,腊月的屋子不冷了,满是酒气。

一位后来成为我好友的打工诗人徐良园大哥,自编自导自演相声《老乔说桥》。真没想到,北京有这么多桥。人的一生是否也要越过那许许多多的桥?行路难,多歧路!

接下来是我们的工会主席、摇滚巨星许多登场,先是唱了一首《妹妹来看我》,曲头便是高亢嘹亮的唢呐声,接着诉说工友对爱情的渴望和绝望,“妹妹你要来看我,不要坐那火车来……”

晚会终了,皮村的工友带上孩子回家了,从远地方慕名而来的朋友意犹未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许多重新抱起吉他,却不凑巧地停电了,屋子在夜的静谧里一下陷入黑暗,一种无奈的悲情在我心头蔓延。这时不知是谁打开了手机,大家都陆续打开手机电筒,舞台上又呈现出光明。“生活就是一场战斗”,朋友们拿起手机用光包围了他。

在摇晃的光亮里,我的心不断被感动着。从中关村到皮村,固然是从一个洁净繁华的地方踏进一片泥地,但这泥地里有温情,有可以握住的手掌。在燃烧的歌声里,我不禁忆起了从十七岁便走上工地,一路辛苦劳作,在异乡的漂泊里,始终孤独无依。今天终于找到同伴,找到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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