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记鼠

工棚记鼠

撰文 郭福来

我来北京皮村打工将近半年,记忆最深的,竟然是与我们共处一室的几只老鼠。

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在一家布展公司搭建会台和铁架。平日里,十多个工人挤在一间不大的工棚里,屋门外是两排又高又粗的白杨。微风拂过,每片树叶都在向行人摆手致意,行人却都匆匆而过,无暇理会,也不会有人留意到屋子里的我们。

屋子是厂里免费提供的,住在里面挺温暖——吃完饭睡一觉,至少可以遮风挡雨。虽然门有裂缝,墙有窟窿,地上有鼠洞,但比起租房,我们还是觉得更实惠一些。

休息的时候总是枯燥、无聊。由于大家都来自各个地方,彼此也刚刚认识,没有过多的话可说。工棚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囊中羞涩也不愿去逛街,休息时大家就干坐着。

三月里的一天傍晚,吃过饭,大伙儿闲着没事,各自枯坐床头,你一句我半句地聊天。突然,边臣“嘘——”了一声,指着门口的水桶,只见一只身长约有六厘米的老鼠,沿着桶转了半圈,便窜到桶的边沿,俯下身舔起水来。

晚霞中,它的灰毛油光发亮,细长的尾巴朝上摆动,像即将甩出的鞭子。喝了几口以后,它抬起头来,黑豆粒般的小眼睛机警地扫视我们一下,见我们没有动作,又俯下去牛饮。李丙谦可能看不下去了,也可能是心疼那一桶洗漱水,一抬脚,一声“去”字还没落地,那只老鼠早灵巧地跃下桶沿,钻到床铺下面去了。

我们突然有了话题,围绕着老鼠谈起了各自经历或听来的趣事。轮到我,就给他们讲起家乡吴桥杂技里老鼠表演的节目。

杂技艺人手拿细长的小木棍有节奏地指指点点,那一只只浑身雪白色的小老鼠东嗅嗅西望望,乖乖地按着主人指定的路线,缘木而上,爬过竹帘,钻进曲折巷,再跃进纺车形的辘轳里,沿着一个方向跑动几圈后,一只小桶的水便被老鼠提到可以饮用的高度,老鼠跳过去,刚要饮,水桶又坠了下去,然后再次提上水来,再要饮,桶又落下去。那滑稽样逗得观众笑个不停。

我刚说完,边臣向往地说道:“咱们不如捉只老鼠来训训,下班后有事可做,又有乐趣,大伙儿同意不同意?”李丙谦先嚷起来:“那哪行,老鼠多脏,天天看着它,谁能吃下饭去?”刘元忠说:“这主意不错,我制作个陷阱,逗老鼠嘛!肯定得捉活的。”最后八票赞成,一票反对,两票弃权,通过了捉老鼠的决议。

利用自制的铁丝笼子,我们还真捉到了一只不大的老鼠。

它细细弱弱的小身子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不时地张嘴咬咬笼子上的铁丝。边臣赞叹道,“北京的老鼠真漂亮!”李丙谦则讽刺:“你怎么知道这是北京的老鼠?它们又没身份证。”

刘元忠附和说:“也对,这年头美国的白蛾、非洲的病毒都能来到中国、来到北京,何况这么灵巧、擅钻洞的老鼠,它们也能乘车,也可坐船,更擅于走地下通道,比咱们这些来自乡下的打工者能耐多了。”

边臣喊道:“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是喜欢这只小老鼠了,我决定,就把它挂在我的床头,让它天天陪着我。”刘元忠说:“可以啊,说不定这是还未婚配的母老鼠呢,你可小心点,别让这异性勾得你睡不着觉。”李丙谦反驳:“什么异性,这是异类。不管什么都喜欢,我怀疑你们的审美取向。”我只好出来打圆场:“你没看过《聊斋》啊,那里头,狐狸和书生恋爱、婚配的事太多了。”

不觉间,我们每天下班后都有了牵挂。开门时再不像以前那样稀里哗啦,而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后,先看看鼠笼里有什么变化。

我们发现,总有一只差不多大小的老鼠,趁我们不在屋时来和笼子里的老鼠相伴。有人提议,捉住它放在一起。有人说,干脆把笼子里的老鼠放掉,让它重回自由世界。

这时,刘元忠喊道:“你们发现了没有,那只老鼠是不远万里来陪这只的。你看,起点在甘肃朱士彬的床西边角落的沙土里,再路过河南周奎的领地,又折向河北沧州郭福来的床下,再到石家庄边臣的站点,那铁丝笼子算是北京站吧!想想人家也真不容易,每天不知要跑多少路,才能和喜欢的老鼠相见,我赞成放掉。”

边臣嚷起来:“不!我还没稀罕够呢!”

不久,厂里要求我们一起去苏州干几天活。回来后,我们发现笼子里的老鼠已经死了,看了半天也猜不透它是怎么死的。每个人都很伤心,最后,边臣默默把笼子拿到皮村北路边的草丛里,很仔细地把这只陪伴我们多时、给枯燥的打工生活带来乐趣的小老鼠葬掉了。

夏季的沉闷气氛重新笼罩着我们的工棚,大伙都懒得说话,没人再提起老鼠的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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