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休山居诗

【注释】

[1]释贯休(832~912),唐末五代时期诗僧、画家。俗姓姜,字德隐,号禅月大师,婺州兰溪(今属浙江)人,生于官宦世家,7岁出家。唐末居杭州灵隐寺。钱镠称吴越王时,往投贺诗,有“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之句。钱镠有称帝野心,要他改“十四州”为“四十州”,才肯接见,贯休回答说:“州亦难添,诗亦难改,余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当日裹衣钵拂袖而去。至蜀,受到王建的礼遇。前蜀建国,赐号“禅月大师”。贯休善书法,工篆隶,尤以诗著名。善画佛像题材,所画罗汉像对后世影响巨大。有《禅月集》25卷,补遗1卷。《全唐诗》辑录其诗为12卷,存诗近七百首。

山居诗并序

序曰:愚咸通四五年[1]中,于钟陵[2]作《山居诗》二十四章。放笔,稿被人将去,厥后或有散书于屋壁,或吟咏于人口。一首两首,时时闻之,皆多字句舛错。洎乾符辛丑岁[3],避寇于山寺,偶全获其本。风调野俗,格力低浊,岂可闻于大雅君子?一日抽毫改之,或留之除之,修之补之,却成二十四首。亦斐然也,蚀木也,概山讴[4]之例也。或作者气合,始为一朗吟之可也。

【注释】

[1]咸通为唐年号,咸通四五年即公元863—864年,时贯休三十余岁。

[2]钟陵:唐宝应元年(762年)因避代宗李豫讳,以江西豫章县改名为钟陵,治今江西省南昌市,属洪州。

[3]乾符年号始于公元874年,共计六年,辛丑岁为881年,其时已为中和元年,贯休50岁。由此知《山居诗》二十四首,非一时之作,是历经多年修改而成。

[4]蚀木即朽木,山讴即山歌,皆言自己作品“风调野俗”之意。

[○○一]休话喧哗事事难,山翁只合住深山。数声清磬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1]绿圃空阶云冉冉,异禽灵草水潺潺。无人与向群儒说,[2]岩桂枝高亦好攀。

【注释】

[1]“数声”两句:磬的声音清冷,与世间的纷扰是非隔绝,一个独立于天地之间的“闲人”实为最清醒冷静之人。许浑《送郑寂上人南行》:“儒家有释子,年少学支公。心出是非外,迹辞荣辱中。”在乱世之中,本来以儒为宗的士人们转向佛门,回归自然,求得心地的安宁。

[2]这一句《唐诗纪事》作“无人为向君王道”,“君王”与“群儒”皆指世俗之道。

[○○二]难是言休便即休,清吟孤坐碧溪头。[1]三间茆屋无人到,[2]十里松阴独自游。明月清风宗炳社,[3]夕阳秋色庾公楼。[4]修心未到无心地,[5]万种千般逐水流。

【注释】

[1]人是有发表欲的,有时不让人说话(言休)是很难的事情,但是此刻已无话可说,那就不说了(便即休),只是独自坐在溪水边吟诵诗篇,难言之言、言外之意皆在诗中而已。此句道尽山居诗所由起之根源。

[2]“茆”同“茅”。《二十四诗品·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贾岛《过杨道士居》:“先生修道处,茆屋远嚣氛。”陆游《冬夜读书》:“茆屋三四间,充栋贮经史。”茆屋是简陋的,但有了僧人、道士、文人们的这种文化趣味,就有了一种雅意,儒道佛皆然。

[3]宗炳(375~443),南朝时著名佛教居士,工画善琴,结庐于山中。曾作《明佛论》,宣扬佛理,入慧远庐山莲社,修习净土,为“庐山十八贤”之一。宗炳社即后世传说之莲社,代指共同修习佛法之友侣。

[4]庾公楼又名庾楼,相传为晋庾亮镇江州时所建。《世说新语·容止》:“庚太尉(亮)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

[5]“修心”句:佛教认为,有心修行仍属有为法,并非究竟,只有达到无心的境界,方为真修行。参看《成唯识论证义》卷四:“若就真实义门,则唯无余依涅槃界中,诸心皆灭,名无心地,余位由无诸转识故,假名无心。由第八识未灭尽故,名有心地。”

[○○三]好鸟声长睡眼开,好茶擎乳坐莓苔。[1]不闻荣辱成番尽,只见罴熊作队来。[2]诗理从前欺白雪,[3]道情终遣似婴孩。[4]由来此事知音少,不是真风去不回。[5]

【注释】

[1]擎乳:举着乳糜。当年释迦牟尼受善生女供养后而觉悟成佛,经中有“擎乳糜钵”的记载,好茶亦如同乳糜,有无尽法味。贯休《春游凉泉寺》:“云堑含香啼鸟细,茗瓯擎乳落花迟。”又《书倪氏屋壁》诗之一:“茶烹绿乳花映帘,撑沙苦笋银纤纤。”白居易《萧员外寄新蜀茶》:“满瓯似乳堪持玩。”皆可参。

[2]罴熊:《诗·小雅·斯干》:“吉梦维何,维熊维罴”古人认为梦见熊罴是吉祥的征兆。这两句的含义是:人们不懂得性空之理,常常做着荣华富贵等美梦,陷于梦中而不能觉悟。

[3]欺:胜过。又如齐己《夏日作》:“竹众凉欺水,苔繁绿胜莎。”白雪,谓阳春白雪,代表高雅。

[4]道情:修道的心。《老子》第十章:“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大般涅槃经》有《婴儿行品》,谓:“云何名婴儿行?善男子,不能起、住、来、去、语言,是名婴儿,如来亦尔。不能起者,如来终不起诸法相;不能住者,如来不著一切诸法;不能来者,如来身行无有动摇;不能去者,如来已到大般涅槃;不能语者,如来虽为一切众生演说诸法,实无所说。”《世说新语·文学》注引《安法师传》:“竺法汰者,体器弘简,道情冥到。”

[5]真风:淳朴的风俗。陶渊明《感士不遇赋》:“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

[○○四]万境忘机是道华,[1]碧芙蓉里日空斜。幽深有径通仙窟,寂寞无人落异花。掣电浮云真好喻,[2]如龙似凤不须夸。[3]君看江上英雄冢,只有松根与柏槎。[4]

【注释】

[1]忘机:忘掉机心。《庄子·天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2]佛教认为世间一切皆幻,用很多比喻来说明。如《维摩所说经·方便品》言“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举十种喻:“如聚沫,如泡,如炎,如芭蕉,如幻,如梦,如影,如响,如浮云,如电。”

[3]如龙似凤喻世间富贵之人,以佛法观之,没有什么好夸耀的。

[4]槎(chá):同“茌”。最后两句通过抒发历史兴亡之感,进一步揭示佛教认为世间一切皆空的思想。这种写法在古代诗歌中非常普遍,如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中的“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包佶《再过金陵》中的“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等等。山河大地、日月星辰乃至松根与柏槎这些大自然无情之物,反衬着人世间争斗的无谓。

[○○五]鞭后从他素发兼,[1]涌清奔碧冷侵帘。[2]高奇章句无人爱,澹泊身心举世嫌。[3]白石桥高吟不足,红霞影暖卧无厌。居山别有非山意,莫错将予比宋纤。[4]

【注释】

[1]鞭后:《庄子·达生》:“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善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素发,白发。钱起《省中春暮酬嵩阳焦道士见招》:“流年催素发,不觉映华簪。”这一句是说:无论多么善养生的人也避免不了头上生白发,所以只能“从他”即随缘而已。修习佛法不是以养生为根本目的的原因即在于此,因为这些不能真正决定生老病死。

[2]“涌清”句:是说时光如流水奔逝,即所谓“逝者如斯”。

[3]“高奇章句”两句:是说佛教的义理高深,学佛者不与世事,很难被一般人所理解。

[4]“居山”两句:宋纤为晋代隐士。《晋书·宋纤传》载,宋纤隐居不仕,太守马岌造访不见,叹曰:“名可闻,而身不可见;德可仰,而形不可睹。吾而今而后知先生人中之龙也。”把宋纤比喻为人中龙,说他虽然隐居,但胸怀大志。后宋纤在八十岁时出山为太子太傅。这句诗是说,虽然我表面的行迹与宋纤类似,但是内心完全不同,从而揭示了两种隐居的不同内涵,故说“居山别有非山意”。

[○○六]鸟外尘中四十秋,亦曾高挹汉诸侯。[1]如斯标致虽清拙,大丈夫儿合自由。[2]紫术黄菁苗蕺蕺,[3]锦囊香麝语啾啾。终须心到曹溪叟,[4]千岁槠根雪满头。[5]

【注释】

[1]挹:同揖,高挹即揖游。汉诸侯,指代晚唐时期各地割据幕府。高挹汉诸侯,指自己也曾经周旋于这些诸侯之间,即所谓“尘中”。

[2]合:应当。大丈夫是儒家推崇的一种高尚人格,如《孟子·滕文公下》所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禅宗继承了这一点,并将追求自由自在的人生视为“大丈夫”的内涵之一。

[3]紫术黄菁(黄菁又作黄精)皆为仙家推崇的仙草灵药,贯休《了仙谣》“紫术黄精心上苗”可作旁证。蕺蕺(jí):形容药草茂盛的样子。

[4]曹溪:在广东曲江东南双峰山下,禅宗六祖惠能传法之地,曹溪叟即指惠能,表达了对禅宗祖师的崇敬和向往。

[5]槠(zhū):一种常绿乔木,叶为长椭圆形,花黄绿色,果实球形,木材坚硬。千岁槠根比喻经过长年修行,获得彻底觉悟的境界。

[○○七]慵甚嵇康竟不回,何妨方寸似寒灰。[1]山精日作童儿出,[2]仙者时将玉器来。筠帚扫花惊睡鹿,地炉烧树带枯苔。不行朝市多时也,许史金张安在哉![3]

【注释】

[1]“慵甚”句:晋代名士嵇康的慵懒是出名的,比如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每常小便而忍不起”,连小便都希望有人替代。从世俗看,这似乎太过消极,但从出世法看,是因为他的心(方寸)如死灰,即没有任何欲望和追求了。

[2]山精:指山间的怪兽。萧绎《金楼子》谓:“山精如小儿而独足。”孟浩然《游明禅师西山兰若》谓:“谈空对樵叟,授法与山精。”佛教认为,一切众生本来平等,故山精与人类一样,也是可以学佛法的。

[3]许史金张:许史为汉宣帝时外戚许伯和史高的并称,金张则为汉时金日磾、张安世的并称。据说他们子孙相继,七世荣显,后世常用他们指代豪门显宦,庾信《哀江南赋》:“见钟鼎于金张,闻弦歌于许史。”

[○○八]心心心不住希夷,[1]石屋巉岩鬓发垂。养竹不除当路笋,[2]爱松留得碍人枝。焚香开卷霞生砌,卷箔冥心月在池。[3]多少故人头尽白,不知今日又何之?

【注释】

[1]希夷:虚寂玄妙。《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河上公注:“无色曰夷,无声曰希。”佛教认为真心是无声无色的。

[2]“养竹”句:《唐诗纪事》卷七十五此句作“惜竹不除当路笋”。

[3]箔(bó):用苇子、秫秸等做成的帘子。这句是说打开竹帘,让月光透入屋内,冥心静坐,有如清净的池水中映入一轮明月,心境与外境冥合为一。

[○○九]龙藏琅函遍九垓,[1]霜钟金鼓振琼台。堪嗟一句无人得,遂使吾师特地来。[2]无角铁牛眠少室,[3]生儿石女老黄梅。[4]令人转忆庞居士,天上人间不可陪。[5]

【注释】

[1]相传龙树曾入龙宫取得《华严经》,故用龙宫的经藏指佛家经典。《太清虚皇玉景经》有“琅函琼笈秘始清”的句子,杨慎《萟林伐山·仙经》:“琼文、藻笈、琳篆、琅函、皆指道书也。”九垓(gāi)即九州。这句是说佛教和道教的典籍遍布九州大地。

[2]“堪嗟”两句:吾师指中国禅宗初祖菩提达摩。这两句是说,尽管佛教经典早已流传,但其微妙的义理无人能解,所以菩提达摩要从印度来到中国。“特地”,特意。《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一:“诸圣由兹而出现,达磨特地而西来。”

[3]无角铁牛亦指在河南少室山面壁九年的菩提达摩。达摩开悟破壁,神力如铁牛,人而无牛角,故称无角铁牛。

[4]“生儿石女”句:暗指在湖北黄梅弘扬禅法的五祖弘忍禅师的神奇身世传说。最早详尽记载此传说的是宋代惠洪编著的《林间录》卷上。弘忍前生为破头山中的栽松道者,曾经向四祖道信请教佛法。道信说:“你已经这么老了,能够承担传播禅法的重任吗?”栽松道者默默走开。经过水边处,看到一个女子正在洗衣,他就问女子:“能够借宿吗?”女子点头答应了。结果这个周姓女子回到家就怀孕了,家里将她赶了出来。后来女子生了一个男孩,从小随母乞食,里人呼为无姓儿,这个男孩儿就是后来的五祖弘忍,其后拜道信为师,大弘禅法。由贯休此诗可见,这一传说至晚在晚唐时已经产生。

[5]庞居士为唐代著名佛教居士庞蕴,曾从马祖道一等禅师学习禅法。他虽然没有出家,但已经开悟,过着洒脱逍遥的生活,临终前说偈坐化。这两句由弘忍禅师的传说转而想到庞居士,都是说那些已勘破生死的禅宗学人的洒脱自在。“不可陪”的“陪”是跟随的意思,是说陷于生死幻境中的凡夫是无法跟随他们的。

[○一○]五岳烟霞连不断,三山洞穴去应通。[1]石窗敧枕疏疏雨,水碓无人浩浩风。[2]童子念经深竹里,猕猴拾虱夕阳中。[3]因思往事抛心力,六七年来楚水东。

【注释】

[1]与“五岳”相对的“三山”通常指传说中的海上三神山,即方壶、蓬壶、瀛壶。

[2]敧(qī):斜靠着。碓(duì):古代用于捣米的器具。

[3]这一联古人曾讨论过。范晞文《对床夜语》谓:“‘枫根支酒瓮,鹤虱落琴床。’贯休诗也。‘鹤虱’两字,未有人用。又‘童子念经深竹里,猕猴拾虱夕阳中’,亦生。”但这不是批评,而是一种肯定,所谓“生”,即语言与联想的奇特。“童子念经”与“猕猴拾虱”相对,更见佛教禅宗“触处皆道”的思维方式。

[○一一]尘埃中更有埃尘,[1]时复双眉十为颦。[2]赖有年光飞似箭,是何心地亦称人。[3]回贤参孝时时说,蜂虿狼贪日日新。[4]天意刚容此徒在,不堪惆怅不堪陈。[5]

【注释】

[1]“尘埃”句:演绎大小互容、长短相即、重重无尽的佛教宇宙观。按照佛教的认识,三千大千世界可以碎为微尘,微尘可以碎为极微尘,微尘中又有微尘。如《华严经》所说:“一微尘里转大法轮,一毫端现十方刹土。”这都是讲心性的至大无外境界。

[2]“时复”句:是说未觉悟的众生不明此理,常常因世间的生老病死等幻象而皱眉,喻指生起种种烦恼。

[3]“赖有”两句:前面是从空间上说,这两句是从时间上说。“年光飞似箭”也是一种幻象,就一真法界而言,时空是如如不动的,也就是每个人当下即有的真心。不明此“心”,怎么能称得上是真正的“人”呢?

[4]“回贤参孝”句:是说儒门也重视心性的修为,颜回的贤德与曾参的孝道就是代表。但是由于儒门所说的“心”是指凡夫的妄心,而不明此“心”的本体是那个至大无外的真心,其结果就是“回贤参孝时时说,蜂虿狼贪日日新”。虿(chài),一种毒虫。“蜂虿狼贪”指人心的狠毒贪婪。仁义道德总是在提倡,但蜂虿狼贪之辈从来没有减少过,而且与时俱进,变本加厉,可见不明大道,只提倡仁义道德其实是无效的。这两句也要合在一起看方能明了其中的妙义,体现了典型的禅宗思维方式。

[5]刚:是“硬”的意思,引申为“偏偏”;“此徒”指那些“蜂虿狼贪”之辈。

[○一二]翠窦烟岩画不成,桂华瀑沫杂芳馨。拨霞扫雪和云母,掘石移松得茯苓。[1]好鸟傍花窥玉磬,嫩苔和水没金瓶。从他人说从他笑,地覆天翻也只宁。[2]

【注释】

[1]这首诗前几句勾勒出一组山居生活的画面。云母,应指云母竹,与下一句的“茯苓”相对,两者皆为长生仙药。《初学记》卷二八引郭义恭《广志》:“云母竹,大竹也。”皮日休《洛中寒食》诗:“洛水万年云母竹,汉陵千载野棠花。”

[2]“从他”两句:是说任凭世人去说笑,俗世的地覆天翻也干扰不了心地安宁的山居生活。

[○一三]腾腾兀兀步迟迟,兆朕消磨只自知。[1]龙猛金膏虽未作,[2]孙登土窟且相宜。[3]薜萝山帔偏能湄,[4]橡栗年粮亦且支。[5]已得真人好消息,人间天上更无疑。

【注释】

[1]腾腾兀兀:恍恍惚惚状。白居易《题石山人》:“腾腾兀兀在人间,贵贱贤愚尽往还。”兆朕指形体。两句言山居生活的“慢”。

[2]“龙猛”句:用龙猛笔的典故。贯休《禅月集》卷四《拟君子有所思》诗之二:“安得龙猛笔,点石为黄金。”下有可能出自贯休本人的小字注:“西岳龙猛大士,于砚中磨药,点笔成金。西天有龙猛金,其色紫。”“龙猛”即龙树的别译。

[3]孙登为晋朝隐士。《晋书·隐逸传》载:“孙登,字公和,汲郡共人也。无家属,于郡北山为土窟居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抚一弦琴,见者皆亲乐之。”这两句是说虽然没有能够点笔成金的龙猛笔,但是像孙登那样住在土窟则是可以做到的。

[4]薜萝:薜荔和女萝,皆野生植物,常攀缘于山野林木或屋壁之上。《楚辞·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帔(pèi):披在肩背上的服饰。湄:通“媚”。

[5]橡栗:栎树的果实,可食。《庄子·盗跖》:“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两句形容在山中过着朴野的生活。

[○一四]岚嫩风轻似碧纱,雪楼金像隔烟霞。葛苞玉粉生香垄,菌簇银钉满净楂。[1]举世只知嗟逝水,无人微解悟空花。[2]可怜扰扰尘埃里,双鬓如银事似麻。

【注释】

[1]楂:树木砍伐后残留的根株。这两句皆写植物,引出下面的“悟空花”。

[2]“举世”两句:如所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感叹时光如流水般逝去,一去不复返,这是常人都能生发的感叹。但很少有人能够觉悟到,“逝水”与“空花”这两种现象的同一性。所谓空花是指隐现于病眼者视觉中的繁花状虚影,比喻纷繁的妄想和假相。《楞严经》卷四说:“亦如翳人,见空中华;翳病若除,华于空灭。忽有愚人,于彼空华所灭空地,待华更生;汝观是人,为愚为慧?”当我们感叹时光流逝的时候,时光已经又悄然流逝,所以佛教认为,并非过去的(逝者)才空,而是当下即空,所谓“真花”也是“空花”。“当下即空”这一点就是一般人很难理解和接受的,所以扰扰尘埃,无休无止,众生的轮回相由此产生。这才是贯休禅师极为感叹的事情。斩断生死之流也在当下,所谓“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圆觉经》)。

[○一五]千岩万壑路倾敧,杉桧蒙蒙独掩扉。劚药童穿溪罅去,[1]采花蜂冒晓烟归。闲行放意寻流水,静坐支颐到落晖。[2]长忆南泉好言语,如斯痴钝者还稀。[3]

【注释】

[1]劚(zhú):挖掘。罅(xià):缝隙。

[2]颐(yí):面,腮。支颐形容闲适貌,这几句皆写山居闲在的景况。

[3]南泉普愿禅师,马祖道一弟子,唐代中期著名禅僧。《禅月集》卷二十三此句下有小字注:“南泉大师云:学道之人,痴钝者难得。”禅宗认为,聪明伶俐的人妄想更多,反而不如痴钝者道心坚定。南泉这句话应该对贯休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六]一庵冥目在穹冥,[1]菌枕松床藓阵青。乳鹿暗行柽径雪,[2]瀑泉微溅石楼经。闲行不觉过天井,[3]长啸深能动岳灵。应恐无人知此意,非凡非圣独醒醒。[4]

【注释】

[1]穹冥:苍天。

[2]柽(chēng):柽柳,一种灌木,又称“三春柳”“红柳”。这几句写融入大自然,与自然为邻的山居生活。

[3]天井:星名,即井宿。陆机《挽歌》之一:“侧听阴沟涌,卧观天井悬。”

[4]屈原自称“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父》)。白居易《效陶潜体十六首》中比较屈原和陶渊明说:“一人常独醉,一人常独醒。醒者多苦志,醉者多欢情。”显然更欣赏陶渊明的“独醉”。本诗“非凡非圣独醒醒”则包含了更深层的辩证,“醒醒”是既非醉,也非醒,既非凡,也非圣,这应该是禅僧的一种独特人生观。

[○一七]慵刻芙蓉传永漏,[1]休夸丽藻鄙汤休。[2]且为小囤盛红粟,[3]别有珍禽胜白鸥。拾栗远寻深涧底,弄猿多在小峰头。不能更出尘中也,百炼刚为绕指柔。[4]

【注释】

[1]慵:慵散。刻:时间。永漏:漫长的时间。全句意为:慵散舒闲的时间感觉过得很慢。

[2]汤休:即汤惠休,南朝诗僧,人称惠休上人,诗风华美流畅。

[3]囤(dùn):用竹篾、荆条等编织成的或用席箔等围成的存放粮食等农产品的器物。

[4]百炼句:化用西晋诗人刘琨《重赠卢谌》中的句子“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文选》吕延济注:“百炼之铁坚刚,而今可绕指。自喻经破败而至柔弱也。”“绕指柔”通常比喻坚强者经过挫折而变得随和软弱。这里是说,经过长期修炼,心性变得柔顺。

[○一八]业薪心火日烧煎,[1]浪死虚生自古然。[2]陆氏称龙终妄矣,[3]汉家得鹿更空焉。[4]白衣居士深深说,青眼胡僧远远传。[5]刚地无人知此意,[6]不堪惆怅落花前。

【注释】

[1]“业”是佛教重要概念,“造作”之意,指众生由意志(心)所引发的各种活动以及由过去的行为延续下来而形成的力量,这种力量就像薪火相传一样不断延续,所以称为“业薪心火”。

[2]“浪死”句:生死本为幻相,但不觉悟的众生在此幻相中浪死虚生已无数年头。

[3]陆氏指西晋文学家陆云,字士龙。《晋书·陆云》传载,他与荀隐相见时,“抗手曰:‘云间陆士龙。’隐曰:‘日下荀鸣鹤。’”一时传为美谈。陆云与其兄陆机皆善文辞,“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高词迥映,如朗月之悬光;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但两人最终皆被杀。

[4]得鹿:取得天下。《史记·淮阴侯列传》:“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淮阴侯韩信善于征战,但最终也死于非命。上一句言文才,这一句言武功,两者皆不足恃。

[5]印度和西域出家人穿缁衣,在家人则穿白衣,故称“白衣居士”。这两句是说无论是出家人还是在家信佛者,皆在演说、传播着佛法。

[6]刚地:偏偏,硬是。

[○一九]露滴红兰玉满畦,闲拖象屣到峰西。但令心似莲花洁,何必身将槁木齐。[1]古堑细香红树老,半峰残雪白猿啼。虽然不是桃花洞,春至桃花亦满溪。[2]

【注释】

[1]槁木:干枯的树木。《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两句是说,如果心能够像莲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就不必像毫无生机的槁木一样,真正的禅心是活泼泼的。

[2]“桃花洞”,一本作“桃源洞”,解者或谓:虽然所住不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但其实不必这样拘泥和坐实。两句是说,所住的洞中本无桃花,但洞外的桃花随春水飘入洞中,使洞中充满春意。

[○二○]自休自已自安排,[1]常愿居山事偶谐。[2]僧采树衣临绝壑,狖争山果落空阶。[3]闲担茶器缘青障,静衲禅袍坐绿崖。虚作新诗反招隐,出来多与此心乖。[4]

【注释】

[1]“自已”,《禅门诸祖师偈颂》作“自了”,含义相同。三个“自”即《六祖坛经》所谓“见自性清净,自修自作法身,自行佛行,自成佛道”,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不必安排。

[2]偶谐:自然和谐。《景德传灯录》卷录庞居士偈:“日用事无别,唯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

[3]狖(yòu):一种猴子,黄黑色,尾巴很长。

[4]晋代王康琚作《反招隐诗》,中有“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等句子,认为真正的隐居不一定在深山中。此句是说,这样的认识也不可以执着,否则便成为一种“安排”。事实上,那些所谓“隐朝市”的人大多是“与此心乖”的,不过成为流于世俗的一种借口。

[○二一]石炉金鼎红蕖嫩,[1]香阁茶棚绿巘齐。[2]坞烧崩腾奔涧鼠,岩花狼藉斗山鸡。蒙庄环外知音少,[3]阮籍途穷旨趣低。[4]应有世人来觅我,水重山叠几层迷。

【注释】

[1]红蕖:红色荷花。

[2]巘(yǎn):大小成两截的山。

[3]蒙庄:庄子,庄子为战国时蒙人。“环外”相对于“环中”。《庄子·齐物论》:“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环中”用来比喻无是非之地,环外则指有是非之地。这句是说,庄子在那些是非之地是没有知音的并用以自况。

[4]《晋书·阮籍传》说: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用来表示哀伤和绝望。贯休认为这是一种旨趣较低的人生态度。从诗意看,作者应该更欣赏王维的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境界。

[○二二]自古浮华能几几,[1]逝波终日去滔滔。汉王废苑生秋草,吴主荒宫入夜涛。满屋黄金机不息,[2]一头白发气犹高。岂知知足金仙子,[3]霞外天香满毳袍。[4]

【注释】

[1]几几:几许,多少。

[2]机不息:机巧功利的心不能停息。

[3]岂知句:金仙指佛,金仙子为佛子,指僧人。

[4]毳(cuì)袍:毛制的僧袍。

[○二三]如愚何止直如弦,[1]只合深藏碧嶂前。[2]但见山中常有雪,不知世上是何年。野人爱向庵前笑,赤玃频来袖畔眠。[3]只有逍遥好知己,何须更问洞中天。

【注释】

[1]直如弦:像弓弦一样直,喻为人正直。《后汉书·五行志》:“顺帝之末,京都童谣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2]碧嶂:青绿色如屏障的山峰。李白《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开窗碧嶂满,拂镜沧江流。”

[3]玃(jué):一种大猴子。

[○二四]支公放鹤情相似,[1]范泰论交趣不同。[2]有念尽为烦恼相,无私方称水晶宫。香焚薝卜诸峰晓,[3]珠掐金刚万境空。若买山资言不及,[4]恒河沙劫用无穷。[5]

【注释】

[1]支公指支遁,字道林,东晋僧人。《世说新语·言语》载:“支公好鹤,住剡东峁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2]范泰:晋宋间大臣,晚年学佛。此处用典应出自《艺文类聚》卷九十所载范泰《鸾鸟诗序》,全文为:“昔罽宾王结置峻卯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意。鸾睹形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嗟乎兹禽!何情之深。昔锺子破琴于伯牙,匠石韬斤于郢人,盖悲妙赏之不存,慨神质于当年耳,矧乃一举而殒其身者哉,悲夫!”文中提到“妙赏之不存”即所谓论交。鸾鸟事与支公放鹤事正好相对,故曰“趣不同”。两典相映,体现出诗人追求逍遥自由的情怀。

[3]薝卜(zhān bǔ):一种花的梵文译名,意译为郁金花,可以制成香。卢纶《送静居法师》:“薝卜名花飘不断,醍醐法味洒何浓。”

[4]《世说新语·排调》载:“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后以“买山”喻贤士的归隐。刘禹锡《游桃源一百韵》:“买山构精舍,领徒开讲席。”

[5]恒河沙粒至细,其量无法计算,佛教常用来形容无法计算之数。这两句是说:如果说到山居的费用,常常是不足的,但是那种超脱世情的精神力量如恒河沙一样是无穷无尽的。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