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先修班
1946年夏,因西南联大三校北上复校,我们全家由昆明飞重庆,在重庆等了近两个月才坐上飞机回到北平。在重庆时,我参加了大学入学考试,但未被录取。到北平后,我就插班到育英中学高三,没多久北京大学为没考取的学生设立一先修班,我作为先修班的正式学生入学了。先修班的一年,除正课外,我又看了不少外国文学的书,同时对一些文学理论、美学和哲学书也开始有了兴趣。我读了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谈美》、《谈文学》等等,也读了他翻译的克罗齐的《美学原理》,由此而读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进而读了亚氏的《工具论》和柏拉图的《理想国》等。对宗教的书我也有一定兴趣,除《圣经》之外,我还读了部分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City of God)。可以说这一年中我对西方哲学和文学比对中国哲学的兴趣要大得多。而这些西方的哲学和文学著作把我引向向往人道主义的道路。我记得那时我写过如《论善》、《论死》、《论人为什么要活着》等等,那是为了探讨人活着的意义何在。可惜我这些早年的习作全丢失了。当时有个比我小好几岁的小女孩邓可蕴(邓广铭教授的女儿)看过我这些习作,并且大段大段地把它抄在她的日记本中,最近我问她是否还保存着她当时的日记,她说早就丢失了。这个时期我也写一些散文,有两篇刊登在当时的《平明日报》上,一篇题为《流浪者之歌》,这篇我手头没有保存;另一篇题为《月亮的颂歌》,这篇我保存下来了,现抄录最后一段如下,或者对了解我当时的思想感情有帮助。这篇散文分三段,第一段是写“有月亮的日子”;第二段是写“没有月亮的日子”;第三段的小标题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
“春天骤雨的声音,
在闪烁的青草上,
惊醒了花朵,
它们永远是
快乐、清晰、鲜美,
而你的声音是远过于这些。”
我唱出了雪莱的这首小诗,好像走在提琴的弦上,弦振动,摇撼了我的心灵。
大海里的水忘情的奔腾,不知道是为的什么?但,看见了灯塔的孤光,也就探得人生的意义了,诗人说人生如梦幻,这简直是嘎嘎乌鸦的叫声,与自然多么不和谐。可我却想说,人生是灯光一闪,这毕竟能留下一点痕迹,在那些“不知道是什么日子”的日子,我许下这个愿:
“去看那些看不见的事物,去听那些听不到的声音。把灵魂呈献给不存在的东西吧!”
这也只是为着留下一点痕迹罢了!
北大先修班是设在当时的国会街的北京大学第四院,即原来的国会议院,我又和几位原南开中学的同学办起了《文拓》壁报,而且我们常常举办唱片音乐欣赏晚会,有一次我们还把在北平天主教堂的神父们请到四院来唱“圣歌”。当时在北平的神父很多,有意大利的、法国的、瑞士的、奥地利的、瑞典的等等,他们用各种语言唱,轰动一时。我们还举办诗歌朗诵会,我朗诵的是高兰的《哭亡女苏菲》,深深地打动了听众,很多人都向我要这首诗。这时期,我很爱看外国的所谓“文艺片”电影,例如《魂断蓝桥》、《鸳梦重温》、《战地钟声》等等,我特别喜欢的是两部影片,一部是《马克·吐温传》,另一部是《明天交响曲》。这时虽然内战已起,似乎对我们影响很小。
对我思想有相当大影响的是“沈崇事件”,1946年底美国兵强奸了沈崇,沈崇是我们先修班的同学,而且国文课在一个班上课。对美国兵的暴行和对当时政府的软弱无能,我当然非常气愤,从此以后我也就常参加罢课游行的学生运动了。
1947年暑假后,我由先修班升入北京大学哲学系,于是我就踏入了大学之门。这就是说,我并没有正式上完高中三年级,因而也就没有拿到高中毕业文凭。
由于我选的是哲学系,因此读书的重点就从文学转向哲学了,这期间除了上课指定的书外,我看了一些中国哲学方面的书,例如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通论》、范寿康的《中国哲学史通论》以及我父亲的一些著作,写过一些这方面的文章,但都未发表。而我仍然对西方哲学有很浓厚的兴趣,我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对维也纳学派分析命题的一点怀疑》,这是由冯友兰和洪谦两位先生的争论引起的,在这篇文章中我既批评了洪谦先生对“玄学”的否定,又批评了冯友兰先生认为“玄学对实际无所肯定”的观点。另一篇是《论内在关系与外在关系》,这是在看了金岳霖先生刊于《哲学评论》上的《论内在关系》之后,对新黑格尔学派布拉德雷(F.H.Bradley)在《现象与实在》(Appearance and Reality)中讨论“内在关系”与“外在关系”的批评。贺麟先生对此,也有一段评语:“认为布拉德雷所谓内在关系仍为外在关系,甚有道理。对内在关系的说法,亦可成一说,但需更深究之。”
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期间,我除了选哲学系的课程之外,还选了大量外系的课。例如我选了俞大缜先生的“英国文学史”,这门课是用英文讲课,我最后考了个“八十四分”;我偷听了朱光潜先生的“英诗”,但没有上多久,就不敢去上了,因为听不懂。我选了中文系杨振声先生的“西方文学名著选读”,从荷马的史诗、希腊悲剧、但丁的《神曲》一直到莎士比亚的戏剧,当然都是用英文本,我考了“八十五分”,是全班最高分。我还选修了梁思成先生的“中国古代建筑史”,现在我还保存着该课的笔记。哲学系的课,我最用功的是“普通逻辑”和胡世华先生的“数理逻辑”和“演绎科学方法论”,因为我的数学基础不大好,学这些课程很吃力。另外两门是我父亲开的“英国经验主义”和“大陆理性主义”,这两门课对我了解西方哲学的方法有很大帮助;由于要读英文本著作,也使我对西方哲学的名词概念比较熟悉了。
1951年2月,也就是在我读完四年级第一学期时,北京大学党总支派我到中共北京市委党校去学习,在那里学习了两个月,我就被留在党校做教员了。虽然在这年暑假我拿到了北京大学的毕业文凭,但我实际上也没有真正上完大学。
我的学校生活可以说是在“非有非无之间”,从一方面说,我上了小学、中学、大学,这是“非无”,即不是没有上小学、中学、大学;从另一方面说,我没有上完小学、中学、大学,这是“非有”,即不能算小学、中学、大学毕业。我学习的内容也可以说是在“非中非西之间”。从一方面看,我更爱外国文学、外国电影、外国音乐和外国哲学,这是“非中”,在我年轻时我看中国小说很少,不大看中国电影,不听京戏,不会下围棋等等;从另一方面说,在我的骨子里都深受我祖父和我父亲传统做人的影响,这是“非西”。说到这里,我又得回到谈谈我祖父和我父亲与我的关系了。
照我看,我的祖父和我的父亲对我说也是“在非有非无之间”。我从未见过我的祖父,对他的事知道得也非常少,从这方面看,他对我是“非有”;但是他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却深深植入我的心灵之中,从这方面看,他对我又是“非无”。我父亲很少管我,他既不过问我的衣、食、住、行,也不过问我的学习情况,平常很少和我谈什么,这对我好像是“非有”;但他的著作、他的为人处世,却对我有着深刻的影响,这对我说又是“非无”。《哀江南赋》对我也就是“非有非无”了。从我希望传“家风”,它对我是“非无”;从我没有条件能传“家风”,它对我是“非有”,也许说是“在非有非无之间”更为准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