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1月8日 漂泊(2)

这才是我渴望而不可求的梦想。如同一只巨大的爬虫,用触角包裹住房屋,在屋顶、在窗下不停地蠕动。突然,爬虫的尾部被横刀切断,爬虫顿时委顿下来,无力地挂在屋顶,随时都担心被风吹走。然而,我却是朝气蓬勃,精力充沛,无忧无虑的,只是我的心仿佛被掏空一般。最近心情一直不好,也无法向人倾诉,因为他们只会揉揉眼睛,好奇地问我痛在哪里,苦从何来?我身体无恙,诸事皆顺,唯一的缺憾就是不能创作了。我已经写了六七部书,做了大量的笔记,构思了许多情节,设计了诸多场景,可现在,就是无法继续下去了。有时,极度的憎恶,让我撕碎书稿;有时,无奈的我,轻轻地把书稿丢到一旁。这些书稿没有任何生命力可言。可是,如果读给人听,他们会困惑地问我,到底出了什么错:这些书稿听起来与我以前的书稿一样有趣,一样可笑,毫无分别。但它们已没有了激情,没有了创造力,已经无法超越鼎盛时期的自己,人物宛如木偶,语言宛如一潭死水。现在做的每件事,都会勾起我对过去的回忆。假如强打精神写一部书,也会名利双收,许多人对其中的差别会毫无察觉。但真正的评论家会看出端倪,发现我已丢弃了成功的秘诀。或许,我会继续坚定地写下去,完成这可怜的、没有生命的作品,塑造出它僵死的肌体,然后给它披上华丽的外衣,体面地摆放在大家面前,供人们欣赏。但我无法这么做,也许是道义对我的约束。我根本感受不到丝毫精神上的倦怠,抑或能力的缺失—恰恰相反,我对写作如饥似渴,可唯一缺失的就是创造力。最糟糕的是,写作让我明白,我的整个生活一直以它为中心,我是多么依赖于它啊!清晨,我要读书、写信、处理各种杂事,但这仍阻止不了我想去写作的念头。虽然努力不去想它,不去期盼那种愉悦,但我时刻感觉到脑细胞中的某处,写作的种子正在发芽。下午,散步、骑马。下午茶后,快乐的时光终于到来。书中的情节,早已蓄势待发。我思如泉涌、下笔如飞,洋洋洒洒、一发不可收拾。一章写完,我又飞快地返回到已打完字的上一章节,理顺情节、丰富对话、润色语言、校对修改。晚上,没有客人时,我会大声地给莫德朗读书稿,而莫德则凭借杰出的本能,敏锐地指出书稿中的软弱无力、臃肿突兀、矫情伪饰,或者给予我慷慨的表扬。这是我最开心之事。回顾过去,一切都似乎太过于美好,太过于快乐,难再成真。我已拥有一切,可却失去了写作的快乐。而对快乐的追求,又毁掉了生活。我再也不能悠闲地构思精妙的人物、幽默的情节、意味隽永的对话。我茫然地凝视着花园、大地、树林,却无法从中获取任何的灵感。莫德与我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也受到了伤害。我如同一介顽童,希望每一新奇的发现都赢得赞许的目光。莫德仿佛是天使,心地善良、温柔可爱。她与我促膝交谈,用爱和体贴拥抱着我、宽慰我,让我耐心等待。虽能感受到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我仍遭受痛苦的煎熬。我憎恨自己的无能和怯懦,竭力独自去品尝痛苦的滋味。我绞尽脑汁、凝神苦思,为找到一丝线索做着无谓的挣扎,生活已然变得无味。我感到孤独、麻木悲伤。当无需创作之时,当书稿告罄之时,当酣畅淋漓地倾吐完自己的心声之时,我都会心态平和、悠然自如地凝神反思;而现在,这一切已不复存在。就像绝望的囚犯,只有死亡才是他结束凄凉、孤寂的唯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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