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9年1月3日 堕入地狱

几周以来,虽心情抑郁,但仍一直竭尽全力,想获取更多的勇气、温情和仁爱,可所有的愿望却都一一落空。心情愉悦时,一切都轻松惬意,招之即来;而心情烦躁不安,百无聊赖,甚至心怀不满时,虽不断争取,却仍不能如意,到头来只会感到心神俱疲。更糟糕的是,我不喜欢博取别人的同情,宁愿自己孤独、寂寞地承受。我从不自我怜悯,而且别人的怜悯会让我感到羞愧、心虚。我知道,莫德看出了我的不快。可悲的是,这种不快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坐在椅子上读书,试图以这种方式消磨时光,扼杀妄想。无意间抬起头,发现她正凝视着我,目光中充满同情和爱怜。莫德清楚,我不需要同情。尽管她体谅我的心情,可却仍然难掩她的同情,如同我无法掩盖自己的焦躁一样。我变得烦躁、多疑,难以相处。然而从内心里,我真的渴望成为一个善良、温和、耐心、宽容之人。

菲茨杰拉德说过,糟糕的身体让我们所有人都变成了坏蛋。最可怕的是,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我变得越发脆弱、易怒、不满。我没有,也无法从不幸中滤出它对己、对他人的益处。孩子是我的天使,可不幸也让我与他们的关系蒙上了阴影。麦琪,出于女孩子天生的本能—这是多么美妙的天性啊—觉察到了我的问题,就用尽幼小大脑想办法关心我、安慰我、取悦我。她天性敏感,我不想让她把精力过分地放在我身上。因为我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想一如既往地像以前一样已不可能。我不能工作、不能思考。关于如何去抑制不愿承受的痛苦的办法,我在以往的书中有过不少精辟的阐述,但我现在的痛苦已胜过任何其他难以忍受的痛苦。痛苦,似乎先知先觉,如魔鬼一样用最残酷的方式折磨着我。有位老诗人曾吟诵道:

“如能甜蜜地承受,怎会让惊悸的意志安顿下来?”

的确如此,我没有一丝的怀疑。但仁慈的上帝啊,很难想象,像我这样受尽祝福的人,竟会有如此脆弱的信仰和耐心!但即便如此,我现在仍能创造一些名言警句,如“学会满足于不满足”,这真是个难解之谜。可是,我却踉踉跄跄地走在黑暗的小径,穿过“没有被月亮捅破”的树丛,这时,似乎心情有所宽慰,甚至有些浪漫的感觉。记得古时候的一位圣人,常在日落时分静静地读书。有一次,他突然预见了自己即将降临的命运。于是,书从手中滑落,可他仍端坐在那里,凝视着虚无的远方。他可真是位令人钦佩的圣人,不得不让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我再不敢画画,去描绘人濒临死亡时强忍痛苦的场景了。自己经历的痛苦虽不值一提,却常借用艺术家的多愁善感,挥霍奢侈的语言去把痛苦大肆渲染。有一次,在评论一位朋友的作品时,我曾说这幅作品轻描淡写,无关痛痒,因为作者从未有过堕入地狱的经历。现在,我已踏入了地狱之门,对艺术的挚爱,对生命的眷恋,都在无情的寒冷中蜷缩。如诗人所颂:

地狱冰冷刺骨,寂寥明亮,既无黑暗,更无火焰!

在那里,为了挽救健康、财富和挚爱,我可以放手一搏,因为有可以承受的痛苦,有可以释怀的负担。可是,在这里,我没有寄托,只有空虚、茫然,它们不时在吞噬着心脏。我身处谷底,落入黑暗,陷入深渊。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