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不存在法国的那种“行政”,并且美国也习惯给人民留下自决的空间,这些都让托克维尔感到惊奇,但对一个对此再熟悉不过的英格兰人来说,此乃司空见惯。他对普通美国人所下的众多评论,比如天生的保守倾向、对非物质舒适之享乐行为的冷漠、商业热忱、从商业观点看待一切的倾向,实际上也大可以用来评价普通的英格兰中间阶级,而这些同一个民主政府却扯不上关系。托克维尔归之于民主的其他特征,比如轻松的社交习惯、褒扬某些特定德性的倾向、易于相互帮助,实际上也同样地可以归之于拓荒者们的生活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谁可以凭借出身或者财富高居人上,每个人都需要他人的帮助,此种环境造就的结果依然保存在人民的品性当中,即便共同体已然转变到另外一个阶段,财富的不平等已然昭彰人前,种种不曾困扰过17世纪清教徒的诱惑也开始出现。
我并不是在责怪托克维尔把法国作为他的每一幅新大陆图画的背景,新大陆本身则只是作为前台出现。他在导言中坦率地告诉我们,社会平等的现象,如同存在于法国的那种状况, 以及从中可以预期的政治结果,占据着他的心灵,他就是带着这样的内心去考察美国制度的;他希望能在美国找到法国可以从中受益的教诲。不过,一旦此种目的摆在眼前,他就几乎无可避免地过分强调那些对自己的同胞有所教益的事情,并将这些事情想像成专属于美国的和非常态的,从而同法国的境况形成对照。托克维尔差不多是所有法国作家中最不倾向于将法国的方式和观念视为常规的人,他也最不倾向于将其他国家的方式和观念视为非常规;然而,即便在托克维尔身上,也潜伏着此种倾向。他赞叹美国人利用但不滥用政治社团的习惯、赞叹美国立法机构对于立法的实验态度,尤其是在同法兰西第一帝国法典的那种僵硬对比的时候,这尤其使他感到震惊,在他看来,第一帝国法典似乎践踏了法国的私法;在这一切的赞叹当中,我们也仅仅发现了上述心态的一点痕迹而已。
但是,他总是一以贯之地心怀法国,这一点的影响要比这本书中的政治哲学更为深远,这一点也决定了这本书的范围和目标。《论美国的民主》与其说是政治研究,倒不如说是一部教育作品。它不啻于对法国的一项告诫,提醒法国注意让她的政治制度配合她的社会状况,尤其是改进其政治音调,为民族生活创造出一种道德和宗教基础,并据此树立起新的社会理论大厦,法国大革命已经摧毁了这座大厦,而今依然一片废墟。因此,我们一定不能指望在托克维尔的作品中找到对美国政府的完整描述和批评,就如同一位德国作家就美国政府已经详尽无遗地做过的那样。注意到这一点倒并不是为了抱怨这本书。托克维尔创造的更多的是一件艺术品,很可能也更能令人印象深刻,但这则并非一种描述所能做到的,就如同一幅风景画同一幅地图之间的不同那样。这本书价值可谓恒久,因为书中的反思和颂扬不仅适用于50年前的法国人,也适用于普遍的人类,个中原因在于它的反思和颂扬都触及了恒久地内在于政治社会中的弱点和危险。我们只需要记得,这本书尽管呈现为科学的形式,但也充盈着强烈的、尽管是经过精细压抑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