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是草原,无法重返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放牧归来的哈尼巴提,撩起毡房的门帘朝里走,却没有看到每天守候在那里的妻子。哦,太阳落山的时候,她总会在毡房烧奶茶做饭,等待劳累一天的男人。今天,也许有什么家务缠住她——嗯,她或许去小河边提水,或许在架子上翻奶酪,或许在毡房后清理地毯……哈尼巴提去了河边、架子前、后院。没有,到处都空空如也。他喊:“喂——亲爱的——亲爱的——”没人应答,更没有人兴奋地冲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像小羊羔一般拱进他温暖的怀抱亲热。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等待着,认为妻子跟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可是,夜幕降临时,还是什么都没有。四周一片安静,直到第二天清晨,还是没有,丝毫没有她的踪迹。
天亮了,他坐在毡房的地毯上,环顾四周,寻找墙上挂着的刺绣衣裙——那可是左邻右舍妇女们的参观品。妻子的手很巧,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他想。可是,那件衣裙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到莫名其妙。他继续找寻妻子的踪迹,刺绣的靠垫、桌布,还有妻子用牛角制作的摆设品都销声匿迹。哈尼巴提跑到门前的草地上,左顾右盼,除了悠闲散步的牛羊,就是调皮的牧羊犬,没有妻子美妙的身影。远处毡房走来一个放牧的邻居,“嗨,看到我妻子了吗?”他快步走向前问,邻居诧异地看着他,用怀疑的口吻说:“妻子?你的妻子?我……不知道……”边说边摇头,走开去。
哈尼巴提感到愤怒,仿佛邻居在逗他开心。他翻身上马,朝三里外的妻姐家奔去。“或许,她姐姐家出了什么意外,不然,她不会这样做。”那里一片寂静,草茂密地生长,云随意地翻滚,没有毡房,没有任何人生活过的痕迹。他以为自己失去了方向,他拽紧马绳,朝东面跑出去三里,再朝西面,还有南面。没有,还是没有,任何方向都没有。“那里的毡房搬去哪里了?”哈尼巴提指着确定后的方向,问草原上放牧的老人,得来的结果是嘲笑的眼神和摊开双手的摇头。
他有些委屈,还有些怒不可遏。她竟然这样对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突然想起她的一个朋友,“或许,她去了那里!”他朝那里奔去。“我知道您是谁。可是,我对您的妻子印象不深,或者说,我不曾见过您的妻子,是这样的。”她奇怪的表情看着他,疑惑地说。他感到妻子的玩笑开大了,他寻思妻子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拜访,得来同样的答案。
“或许,我在外面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回到家里,等我。”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突然醒悟了一般,拍拍自己的脑袋赶紧朝家跑去,边走边自责,“瞧你,她一定回家了,在毡房外焦急寻找呢。”
“嗨,嗨,我回来了!”他跳下马,故作轻松地喊。然而,四周一片安静,只有飘荡在半空中空旷的回音。哈尼巴提朝炉子边走去,没有;羊圈边,也没有;毡房里,更没有。他开始发疯般地找寻妻子的东西,挂在门后的金黄色小披肩,摆放在毡房外的红色牛皮靴子,一进门柜子上的镜子和牛角梳,她经常用来削肉的精致小刀,她绵柔的蓝色睡衣,一切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没有,一切都像幻觉,一切都像从未发生。
夜里,哈尼巴提躺在地毯上,身边冷冰冰的。没有人抚摸他的身体,没有人轻吻他的嘴唇,没有人和他亲热,没有人钻进他怀里咯咯笑不停,没有人给他盖被子,更没有半夜叫他起来陪她去厕所时的温柔声音。一切都像隔世的空间,转瞬即逝。
第二天,哈尼巴提哭丧着脸,垂着头出门,牵出马,朝自己父母家奔去。
“妈妈,她走了。”他像个孩子般扑向自己的母亲,把委屈倾泻给妈妈。
“什么?孩子,你在说什么?”妈妈大吃一惊。
“她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走了。”说着,他哭了。
“哦,我的宝贝,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有了妻子?”妈妈捧着哈尼巴提的脸,安慰道,“一个人难免胡思乱想,还是见见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吧!”
“不……不……不要这样对我——”哈尼巴提抱着头,“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自己开玩笑。
后来,只要哈尼巴提说起自己的妻子,人们总会叹气,摇头,感叹道:“哎,真是一个可怜人!”不知是为他难过还是为他惋惜那个虚无缥缈的妻子。
三十年过去了,哈尼巴提偶尔会怀疑自己。“她是否来过,是否真正来过,是否只是一个虚幻而美好的梦境?”他曾想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可是,一起生活的场景历历在目——香甜的抓饭,冒着热气的奶茶,毡房前守候的身影,深灰色深情的双眼,刺绣时丰满的侧影,棕色卷曲的长发,还有,还有试探般抚摸自己身体的小手,温软的唇,饱满的胸,修长的腿……就在现在,她身体的温暖和淡淡的体香依然留存在他身体之上,难道这都是幻觉吗?是吗?
草原上的日子还在继续,许多许多年就这样过去,哈尼巴提坚信自己,还在等待她的归来……也许,也许一个青草上挂着露珠的清凉早晨,她从不远处走来,好像从未离开一般,掀开门帘,围起围裙,踢开围着她打转的牧羊犬,开始烧茶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