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箭术的演练——不单是箭术,实际上在日本乃至远东其他国家所习练的所有艺术,我们注意到这些艺术
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便是既非单纯出于功利的目的,也不是纯粹为了获得美的享受,而是旨在炼心;确实,旨在使自己的心与终极存在相连接。因此,习射不单是为了中靶,舞剑不只是为了克敌,舞蹈不仅仅是为了让肢体表演某种有节奏的动作。首先,大脑必须处于无意识状态。
假如一个人真想精通一门艺术,光有技巧方面的知识是不够的。他必须超越技巧,让艺术成为一种源于无意识的“无艺之艺”。
在弓道中,射手与靶子不再是两个对立的东西,而是融为一体。射手不再意识到自身是站在靶的对面试图射中靶心的人。这种无意识状态只有当一个人摆脱自我,彻底透空,并拥有完美的技巧的时候才能实现,不过在这里面有着某种异乎寻常的东西,这种东西只凭不断地研习此种技艺是难以获得的。
与其他所有的学说相比,无论是宗教的、哲学的,还是玄学的,禅最鲜明的区别在于它从来不离日用,它是那么的具体实在,但又有某种东西使之能超然于世俗的污秽与纷扰之外。
这样,我们看到了禅与弓道以及剑道、插花、茶道、舞蹈、美术等其他艺术之间的联系。
正像马祖道一禅师(卒于788年)所说的,禅是“平常心”。这种“平常心”不过是“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只要我们思虑一起,头脑中一形成概念,那原有的无意识就失去了,思想便闯了进来。此时,我们吃不再是吃,眠不再是眠了。箭离弦但并不径直飞向靶,靶也不再立于原来的地方,算计成为失算,弓道中的每个环节都出了差错,射手那纷乱的思绪在活动的每一方面、每一领域都暴露无遗。
人能思想,却弱如苇草。然而,当其无思无虑之时,即可成其伟业。“如婴儿状态”须经长年累月的忘我训练才能达到。一旦达到这种状态,人便会不思而思,其思如阵雨从天而降,如波涛涌过海面,如星辰闪耀夜空,如绿叶吐芽于和煦的春风之中。确实,它就是阵雨,就是海洋,就是星辰,就是绿叶。
当一个人达到这种“灵性”开发的阶段,他便是一个悟禅的生活艺术家。他不像油画家那样需要画布、画笔和颜料,也不像弓箭手那样需要弓、箭、靶等装备。他有四肢、身体、头脑及其他器官。他那禅的生活就是通过所有这些“工具”来表达的,而这些“工具”对这种表达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的手脚就是画笔,整个宇宙就是画布,他在上面花了七十年、八十年、甚至九十年的时间描绘着他的生活。这幅画叫做“历史”。
法演禅师(卒于1140年)说:“将四大海水为一枚砚,须弥山作一管笔,有人向虚空里写‘祖师西来意’五字,太平下座大展坐具,礼拜为师。”
人们完全有理由会这么问:“这些奇谈怪论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个能表演此种技艺的人被认为是最值得尊敬的?”禅师也许会答道:“饥来吃饭困来眠。”如果他关切自然,也许会说:“昨日天晴今日雨。”然而,对于读者来说,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弓箭手在哪儿?”
德国哲学家赫里格尔先生曾来日本习练箭术以期悟禅,在这本绝妙的小书里,他富有启发性地记述了他自身的体验。通过他的表述,西方读者将会发现此书用了一种更为通俗的笔调描摹了常常被视为奇异的、又多少有点难以企及的东方式体验。
1953年5月于马萨诸塞州伊普斯威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