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马伦巴 1

去年在马伦巴

(马伦巴,即大陆通译“马里安巴”或“马里昂巴”。)

他最后一次出来看世界,是在动物园大搬家的游行时。

事实上,那时他站立处已是他所能退守的最后一道防线。他站在自己商店的自动门阶上,正透过群山似的人头,目送着两只在生锈的铁笼中被一辆载卡多(Econovan,载卡多,福特公司在台湾销售的一款车,价格便宜,车厢空间大。)挟持而去的猩猩,或人猿,总之是种哺乳类灵长目。那匆匆一照面中,他永远忘记不了他们悲伤洞察的眼神,不禁替他们由衷地喊出一声:“啊!人!”

那时候,廊阶下一位刚刚随众兴奋地大喊“哇!猴子”的妇女迅速循声回头,发现是他,便拉着身旁的女儿隐入人丛离去。他也认出她来——住在对街市场摆拖鞋摊的老板娘,那女儿小学三四年级吧,穿双自家贩卖的拖鞋,鞋上有一对芭比娃娃一样修长光润无脂肪的腿,之前,或之后,他或曾与她玩过,在她徘徊于他二楼的出租漫画书堆中,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后来台风季来临之前,他用几块在门口垃圾收集点拾来的刻沟板把二楼临街的窗子全部封死,不是为了防风,幽暗的室光下,他更可以放松恣意地做些事,不致好神经质地老认为有胆小的女孩会情急跳楼。

其实,I do nothing……,他对空气很恳切地解释着,同时注视着又一个小芭比,贪婪地飞快翻阅着那一本本发皱潮湿的书页,日光灯的灰白不减其唇红齿白。他立时焦躁起来,以手用力地抓理着头发,三点多的寂静下午,离孩子们的涌入还有一段时间,待他确信已抓掉少说百来根头发并亲闻其落地有声后,他拿起一叠十一集的《恶魔的新娘》走上前去,摊在她面前,那封面是个姿态撩人却满面惊惶的女郎,窄腰长腿上被他修补了好几道透明胶带以致好斑驳。

那女孩,偏偏头透过浓密的刘海看着他,抿抿没有一丝褶皱的新鲜嘴唇发话:“再给我那一套《快手矮冬瓜》,你可以摸到……”她抬手看看卡通表:“四点,我该回家的时间。”因为判断不出他表情的意思,再加句:“不然我有个邻居,她国二,有点奶奶了,只要三百块,你要肯戴保险套,再加两百,你可以操她的。”

仍然看不出他的反应,有点烦躁起来:“不贵的,他们都是这样给我们的。”

他立刻知道她是附近山上平价国宅的小孩,几年前的报上新闻看过她们是这样结伙强暴那些六七十岁的老头的。他顿时索然起来,犹疑不决地随意撩了撩小芭比的制服裙,小芭比不耐烦地速速打落他的手,宣布最后价码:“给我一个漂亮宝贝和一套她的选美礼服,随便你怎么玩。”并深深看了他的裤腰一眼。

秋天的下午,如此寂寥难度过,他疲累不堪地颓坐在书堆上,掉入深深的忧乏里……寻死之外的任何方式他都愿意认真考虑,好比童年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第一志愿: 长大后要当个满街浪荡的拾荒人,以便看看外面的世界。入学之前,他从没有出过居住的九龙城寨,以致十分好奇憧憬拾荒的母亲及其同业的好多邻居日日捡拾回来的各种破烂,绚烂美丽的包装纸,各色写满了洋字儿的瓶瓶罐罐,那些他不可知的世界所丢弃的无用之物,乃至过时的旧衣物,他努力以此为资料去想象描绘外面世界人们的穿着与生活,弄得老是跟丢这个时代好几年。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