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们真正看中孟子的地方,紧紧抱在怀里不撒手的,在下面。
第一,道统在是,治统亦在是矣。这是尊孟原因的第一紧要处。
古往今来,古今中外,这世界上所有的政权,都先天性地深知政权正当性的重要——那些过于相信枪杆子(硬把子)的除外。就说这宋以后的五代皇朝,元、清是异族入主中原,政权正当性解释首当其冲,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宋朝靠陈桥兵变起家,为了杜绝别人依葫芦画瓢的危险,肯定要特别说明,唯有俺老赵家,才有坐龙庭的福分。朱元璋从一个臭要饭的流民,摇身一变为万人之上的天子,要是天底下个个臭要饭的,都想一尝黄袍马褂的滋味,那还了得?所以,得跟天下人说清楚了,虽说孟夫子说人人可以为尧舜,但你可千万别当真(也没人当真),这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当得起的。天早就为俺赵氏(孛儿只斤氏、朱氏、爱新觉罗氏)定好了座位,别人焉得染指?像孟子先前说的,“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孟子·尽心下》)全都已经预定好了,只等我们的屁股坐上去就是了。《水浒》里的排座次,也早已在石碑上刻好。
第二,辟邪说。
孟子之所以能成名后世,主要原因之一,是孟子特别能说,有一条特别能战斗的舌头。孟子跟人说话,基本上就是一场小型的、缓激程度不等的战斗。而在孟子一生,大小难以计数的战斗中,最重要的一次战役,是痛骂“杨朱、墨子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
“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我猜想,后世帝王,看到《孟子》书中的这八个字,一定有种六月饮冰、心花怒放的狂喜。一言能当十万兵!“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孟子·尽心上》),只要是赞成君权合理,就算孟子曾经对君王有过些过激、不敬之语,那都是过去的事;再说,他说的是他那时的君王,跟咱并不直接相干,反倒显示出我朝的雅量与清明。
就凭这两条(这两条,是憨厚恭谨的孔子所没想到,至少是没说得这么痛彻鲜明的),孟子还不成为皇帝们心肝尖上的蜜儿?中国那些主体、代表、核心、主流的文人士大夫,不是哭着喊着,要维护孟子的圣人地位,不惜肝脑涂地,以身相殉吗?(明洪武年间,有个叫钱唐的,慷慨陈言:“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没那么严重,我不要你们死,我要你们死干什么?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既然你们都说孟子好,俺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一箭数雕,何乐而不为。当然,假如孟子看到皇帝们如此理解加厚爱,真的跨越千年,活生生地跑到眼目前来,并且旧习不改,依然自以为是,口出狂言,那就又另当别论。朱无璋就曾经脸色很不好看地勃然大怒:“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乎!”(全祖望《鲒崎亭集》)意思是,这老东西要是活到今天,非把他剁了不可。
但这样有失身份的话,五朝一千年的列位皇帝,只有朱元璋说过。而且,之后,朱皇帝很快就幡然醒悟,知道自己错了。一切遂又全然恢复原状。我想,在朱元璋猝然心动、猛然醒悟的刹那,那张看上去有点尖嘴猴腮的脸上,一定滑过一缕彤云。然后,他自顾自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