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长串急促高亢的喇叭声从十字街口传出,在吴镇上空大力炸响。吴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仿佛受了惊吓,戛然停下,地上的聊天声、叫卖声也都噤住了,像被神仙点指,瞬间定住。整个街市一片静寂。医生正准备给输液的人扎针,被这瞬间的静寂惊住了,侧耳倾听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针头,跑出诊所,向十字街的方向张望。
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停着那个轮椅上的老女人。医生早已忘了她。从清晨五点把她推到张五家门口,到现在,已经六七个小时了,她只走了这一百多米。她停在医生家门口,医生把她推到张五家门口,张五家又把她推到兽医家,兽医家又把她推回到张五家,张五家把她推到了路的另一边。就这样,一程接一程,最后,不知怎么回事,轮椅来到了十字街的正中央。
老女人的周边形成一个空旷的圆圈,老女人如在舞台中央,皱纹纵横的脸上是天真而不知所以的笑容,因为这皱纹和天真混合,笑容更显丑陋和凄凉。她的头歪垂在左边的肩膀上,半张的嘴巴里流着晶亮的涎水,吊在半空中,像是停滞,又像是一直在流。一根粗麻绳从轮椅后面绕到前面,绕了两圈,在老女人左侧腰部打一个结,使得老人的身体和轮椅结结实实地连在了一起。轮椅的右侧,是一个透明的尿袋,里面已经有一些黄色尿液。老人穿着红色的碎花衬衫和碎花睡裤。衣服虽然廉价,但并不十分脏。
这突然而至的轮椅,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像幽灵一样,就突然出现在路中央。
一声纤弱的哀叫打破了瞬间的静寂。那哀叫脆薄、颤抖,充满钻心的疼痛,好像一个要被母亲抛弃的孩童,好像失群的小鸟,好像大锤挥来,命悬一线,脑浆正在迸裂。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凄厉的声音钻进这集市的每一个人心里。像被突然惊醒一样,人们被一种奇异的、来自黑暗深渊的悲伤和恐惧所侵袭,仿佛听到自己的命运。
老女人莫名来到这里,坐在街的中央,阻挡东西南北所有的通道,让时间停滞,似乎就是为了让大家听到这声声的哀鸣。
也许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暗示,人们发现老女人的脖颈朝向左边。于是,人们的眼睛跟了过去。这是十字街的左前角,一长排羊肉架子立在路边。
羊架几乎插到路的中央,两只羊已经挂到了架子上,一只倒挂着,血顺着头往下流,另一只被剥光皮,屠户正在进行切割。架子后面就是一个简易屠宰场,一只羊的四条腿被紧紧捆住,卖羊人正按着羊的头,想把它拖至另一边的屠宰处。那边,一只羊已经倒下,眼睛仍然睁着,张开的脖子正汩汩流血。暗黑的血,漫了一地,层层堆积,遇冷凝结在地,如油画那样,层层叠叠,因时间的不同和涂色的厚薄而呈现出不同的质感。沾满血迹的绳子、盆子、刀子和各种器具,屹立在这血色上面,使得这画立体、逼真。
那只被按着的羊一声声哀鸣着,分明就是一个孩童的哀号。它挣扎着,不肯往它兄弟倒下的地方去,结实浑圆的腹部努力跃动、腾起。卖羊人几次按住它,想拖它过去,都被它挣脱。卖羊人只得放开它,去处理另外那只正在流血的羊。一直挣扎着的那只羊抬起头,向人群这边看过来,灰褐色的眼睛里蓄满泪水,缓缓流出来,在眼角凝结。
卖羊人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按住羊的头,提起手中的刀子,对准羊的脖子,从下往上插了进去,羊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倒在了厚厚的血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