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好像没有听见他们吵架,先是坐在树下,玩那个蚂蚁洞,又躺到他平时喜欢的那个大树根上,头伸进树根下面的洞里,睡觉了。
阿清经常在这儿睡觉。他和小伙伴们在这儿玩泥巴玩蚂蚁玩玻璃球,各自盘踞一个树根,讲鬼故事说笑话。夏天中午,大人们搬个竹床,绕着树根,跟着树荫凉儿,吃饭、聊天、睡午觉。阿清们就悬在吊床一样的树根上,悬着悬着,就睡着了。
吴保国带着吴镇木匠张荣生和张昌广父子俩围着树转来转去,研究从哪儿下手锯树。他走到阿清身边,踢他一下。阿清,起来。阿清没有应声。他弯下腰想把阿清从树根处挪开,阿清抱住树根不放手。
吴保国把阿清扳过来,阿清的脸给树洞里的灰尘糊了厚厚一层,眼睛像个熊猫,眼泪在脸上划下乱七八糟的印痕。看见吴保国身后的张荣生,阿清回身又抱住树根,头、手、脚和他身体的每一部位都紧紧盘着树,就像他也是那棵老树的一部分。
吴保国用力掰开阿清的手脚,把他扔到灰尘里,和张荣生、张昌广继续研究从哪里开始锯。一不留神,阿清从另一边飞快地爬上了树。
"阿清,你下来。"吴保国在下面厉声叫着。阿清只是不理。吴振中、杨秀菊、阿清奶奶和邻居叔叔婶婶听到吴保国的叫嚷声,都慌慌张张跑出来。他们发现吴保国仰着头,像一个被噎住了脖子的鸭子似的,干号着,围着树转圈儿跑。
吴保国让张昌广上去,把阿清抓下来。张昌广往上爬一段,阿清往上爬一段,他朝左,阿清往右,他朝右,阿清往左。两个人像猴子一样,在树杈之间追逐着,越爬越高。
很快,阿清爬到了老树东南方向最外围最高的枝杈上。在阿清的压力下,那根枝杈往外倾斜着,独立出树群,好像要断的样子,却又韧性十足,带着阿清弹跳。张昌广吓得一动不动,下面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叫声。阿清抱着那细小的枝干,晃动着身体,大幅度地来回摇着,像一个左右开合的扇子一样,弧度不断扩大。
突然,阿清看见吴家老巷子里,老阿长正被李秀娥家的那几头歪脖子鹅撵得乱蹿。那几头鹅很厉害,只要有人从李秀娥家门口过,就"嘎嘎嘎"地追着人咬。如果有人抱怨,声音很细的李秀娥就会远远地站在后面,很无辜地扯着衣服给大家说,"你看,连我换了衣服,都不认我"。
老阿长狼狈地跑开了,绕到老巷子后面,看到路家门口树上拴着的那头猪,就下到大猪坑里,拿脚狠狠地踢那头胖猪,却摔了个屁股蹲儿,抱着脚乱蹦。
阿清向左看,看见二叔从路寡妇家慌慌张张出来,也不回家,往巷子后面的土坡上去。下了土坡,到河坡树林荫凉处儿站一会儿,又上来,四处张望着,绕到吴镇医院那条路,往家里走。阿清不明白二叔在玩什么花样。
往更远处看,阿清看到了高高低低的房屋,看到小伙伴们在巷道里奔跑着,高声地喊着,看到了吴镇中心小学、初中,初中后面深陷的大操场,操场边的几户人家,然后,就是望不到边的河坡了。他看到了无穷的远和空,看到了光和云,看到了自己,他只是阿清,那无穷远中的一个小点。
阿清在树上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