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某日,我无意来到西旧帘子胡同的梅宅,进来才知道那天是梅先生的忌日。梅宅本来是准备了饭的,准备如果有弟子前来祭拜,就一定要留饭。但那天偏巧就没一个人来,梅家子女心中感慨:老爷子在世时,学生们几乎踩破门槛,如今老爷子不在了,就世态炎凉一至如此。他们说:“城北啊,你赶上了也就别走了,先参加我们的家祭,完事再在我们这儿吃中饭……”这么恳切地一说,我也就不能不留下了。随后在北屋的西侧梅先生的照片前,摆了香案,绍武举香,子女陆续磕头行礼,男性在先,女性随后,女性中也是女儿在先,媳妇在后。等家族行礼完了,才是外来宾客。先由许先生上前鞠躬,随后有梅先生早期弟子(男旦)磕头,最后该我了—是鞠躬?还是磕头?我略有犹豫,葆玖在一旁说“鞠躬吧”,而五嫂屠珍则说“给艺术大师磕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一说,我就只能横下心来磕头了……就在这一刹那,我脑子转了好几转,梅兰芳死时是党员,我如今可还不是党员,他欢迎家里今天举行这样的仪式么?……时间过得飞快,也容不得我细想,我只好磕头了,磕得半深半浅的,远不如梨园人物磕头那么虔诚与自然。
等从地面上“起来”,葆玖、葆玥都上前说“谢谢”,我发觉他们在手心中用了力。而过了几天,等我再去中国京剧院遇到其中梅派的再传弟子时,发现他们对我态度都特尊敬。我有些不解:“呦,您几位!今天这是怎么了?”他们笑笑:“没什么,您参加了我们家门里的祭奠,那天我们本来也想去的,还担心自己资格不够。结果一懒没去,最后都挨了骂……”当然,是谁骂了谁,是怎么骂的,我都没问,但我总觉得其中蛮有“戏”的。如果有知道的细致描述一下,必然挺好玩,当然,也许还不止是好玩。梨园当中这类事情很多,研究一下必然大有意思。
我就在这一时期,还先后访问了四大名旦当中的其他三家:程家老宅在西四北三条,离我们家咫尺之遥。我认识并熟识了程老夫人,熟悉了她的四个儿子,并逐一访问过。他们家有些隐私,我探求几次而不得。后来等我知道了其中一些,反倒彻底放弃。因为有些细节对我来说,似乎还是不知道更好。尚家我去了不少次,尤其是与他们家的张秘书搞得很熟。他们家的客厅很小,但家具都是硬木的,每件背后还用毛笔写着一个人名。我问其故,老夫人直爽地说:“等我死了,写着谁名字的,就分给他。人人都有份,既不要打架,也不要看见别人的眼热!”荀宅我结识了张伟君,她实在是个大能人,并且想“用”我整理荀先生的日记。我思索了许久,没敢接这个活。我和她的女儿、女婿也搞得挺熟。深入到他们派内或家内之中,我多少知道了他们本人本家本派的另一面。另外,中青年演员进入这些大宅门后,那神态那思想那行为那举止,就和他们在剧院时的常态太不一样了。在这些大宅门中,他们有着各自的辈儿,当然,同一辈儿的演员成就不同,这又让他们也萌生了不同表现。在大宅门中,旧的礼节比较多,也比较好玩,至少是我这个外人看来如此。总之,如果新知识分子进入工作状态之前,不先懂得一些大宅门内外的知识(光懂得还不够,最好要亲身参与几回,要得到里边的认可),否则是不容易把工作做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