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些路要独自行走(4)

去医院拍片子检查,医生说只是扭伤了腰,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她多年驼背,脊椎畸形,有旧伤,要好好卧床休息,开了一些口服药和外敷的膏药。

从此以后,便是我照顾奶奶生活起居。一早起床,烧热水,把洗脸水端到奶奶床前,给她洗脸洗手擦身子,换膏药。洗漱完了,做早饭。把昨晚剩下的饭菜倒上热水煮了,熬粥,或者煮面条,然后先盛给爸爸供饭,这是我们农村的习俗。死后三年,子女要给先人供饭。一日三餐,每顿饭先盛给爸爸,搁在案台的遗照前,筷子竖起来,靠在相片上,点些冥纸和锡箔元宝。每次我都跟爸爸祷告:“爸,你要保佑我,保佑妈妈,保佑奶奶。”然后再给奶奶盛,端到她床前。我再自己吃。吃完了,先把爸爸的碗筷收掉,筷子搁下来。把锅碗洗掉。给奶奶喂药。

午饭前,我写稿。到了午饭的时候,淘米洗菜做饭。吃过饭,我写稿。晚饭是妈妈回来做。

偶尔奶奶下床大小便,都是我扶她。时不时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脚,问她冷不冷。冷了,给她开电热毯,开取暖器,热水袋换热水。平时就把电视开了,声音调小点,由她躺着休息,有事就喊我。

想到中学时候学的李密的《陈情表》里说:“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祖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有时候觉得这日子过得真累。压力很大。尤其晚上写稿的时候。冬天,阳台很冷,窗子透风。我在窗帘上贴满了塑料袋,隔热的,稍微好些。听着外面冷风呼呼刮着,被子冷冰冰的,看着厅里案台上爸爸的遗照,总是难过。

但我再也没有哭过。以前是小孩子心态,缺爱,总想被人照顾,现在要照顾家人,不得不成熟坚强。最多,把伤心难过的事写到文章里。现在我所拥有的,除了妈妈和奶奶,就是读书和写作。

网上有读者朋友给我留言,说我的文章给了他们温暖和力量,很励志,很治愈。但是,我问自己,我的温暖和力量从哪儿来?一个光明的人物,能够增加无数不幸者的生活勇气。我的光明从哪儿来?谁来增加我的勇气?

有天下午,翻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书的开头,便是当事人年纪轻轻就死了父亲,为父奔丧,从此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想起之前看张爱玲的《金锁记》,曹七巧那病怏怏的丈夫死了,也是剩下孤儿寡母。莫言的《檀香刑》里,刽子手赵甲十岁时候死了爹,十五岁时候死了妈,从此无依无靠,挨家挨户讨饭吃。忍不住要为自己的未来惶恐担忧,内心酸楚。

两年前,我认识一个女生朋友,叫小叶。大二那年,她妈妈过世了。她有两年的时间不能走出阴影,每天跟朋友在外面喝酒玩乐,喝到吐。回家就醉倒在地板上睡觉。她爸爸也受了打击,不管她。

当时我暗自庆幸,幸好我爸还活着。真难想象,要是哪天我爸不在了,我要怎么熬下去?只怕也要很长一段日子走不出阴影了。总归会想不通,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近来认识许多年纪轻轻便失去父母的朋友,他们很多人有一年到三年的时间,不能走出阴影,整日沉闷,不与人说话。但是,我一个月就走出了阴影。确实,我很难过,很想不通,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偏我爸再没有活着的机会?于是,我根本不去想。我只知道,日子总要过下去。我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无论如何,不能停在这儿。再有,我要照顾家人。这不是世俗人伦的道德束缚,而是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一份植入骨血的亲情。她们也是我的精神支柱。要是现在妈妈和奶奶出什么事,我真的受不了。

我不能像小叶那样,因为现实太残酷就百般逃避,不去面对。甚至自暴自弃,伤害自己。如果我逃避了,整个家的担子就都落在妈妈肩上。这太自私。男子汉大丈夫,要勇于承担责任。所以逼着自己过了爸爸的葬礼就坚强起来,再没掉过眼泪。我相信,要是爸爸地下有知,更乐于见到坚强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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