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些路要独自行走(3)

比如眼前首先要做的,就是爸爸的葬礼。我在这边哭哭啼啼,只顾着自己伤心难过,把什么事都丢给妈妈,太不负责任。妈妈也很伤心,我要体谅她,照顾她。爸爸不在,往后,我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妈妈和奶奶唯一的指望。我也不愿意承担这个年纪难以承担的这么重的家庭责任,但我没的选。我不能矫情软弱,我要坚强,要乐观,要积极向上。

爸爸的整个葬礼,除了在火葬场,要火化的时候,给他的遗体浇酒精,我没忍住,哭了,因为这是我见他最后一眼。除此之外,我没再哭过。偶尔妈妈掉眼泪的时候,我还要忍着眼泪安慰她。我说不上别的话,只说:“妈,你别哭,你别怕,还有我。有儿子照顾你。你别怕,有儿子在。”

我愿意坚强,一半是为自己,一半是为妈妈和奶奶。这世上还有人等着我去照顾,去保护,所以不得不勇敢起来,为她们遮风挡雨。

忙过了爸爸的葬礼,我把妈妈和奶奶接到上海,三个人租了个一室户。妈妈和奶奶睡卧室的大床,我睡阳台的小床。从此一家三口三代人过日子。两个寡妇,一个没爸爸的。单亲家庭,再不想什么阖家团圆饭。

可怜奶奶一把年纪,八十多岁了,还要随我们动迁。只是她老年丧子,爸爸没有兄弟,她只能跟着我这个孙子。奶奶照顾我多年,很疼我,我也很疼她,愿意照顾她。

十八岁的时候,我照顾爸爸,二十五岁的时候,我照顾奶奶。

爸爸的死,让妈妈很受打击。常常哭。有时候跟姨妈打电话,妈妈说,她和爸爸三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很好。现在爸爸不在了,她很想他,她永远不会忘记爸爸。总记得从前晚上睡觉的时候,爸爸把胳膊给她当枕头。每次说到这些,妈妈就要掉眼泪。

从前爸爸病着的时候,妈妈照顾爸爸这些年,从不说累,从不抱怨,很坚强。也是爸爸一走,她就垮了。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死掉的人死掉了,我们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难过伤心,总是不能免,但再有万般艰难,也要熬下去。总不能跟着寻死觅活吧?

休息了些日子,妈妈在附近一家养老院找了份工作,做护理员,活儿很脏乱,要给老年人喂饭喂菜、擦身子擦屁股、端屎端尿。要是老人便秘,还要戴着手套给他们掏大便。幸好,这些年妈妈照顾爸爸都做惯了。早上六点到养老院,晚上六点下班,管三顿饭。忙起来了,有事情做,她心情就好些,不那么难过。回来也累了,洗漱了就睡,不至于总想着爸爸,睡不着。

奶奶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骨很硬朗。农村妇女闲不住,在家时,奶奶就一直忙家务,洗衣做饭。现在精神受了打击,偏偏她又是老实人,不爱说话,也不掉眼泪,只是叹气,说不该死的死了,她老不死。活这么大岁数,有什么用?拖累人。我怕她胡思乱想,不敢叫她闲着。叫她洗洗衣服,做做饭菜,干些轻便的活儿。她有点事情做,心情也好些,觉得自己还有点用,没拖累人。

爸爸的病和葬礼花光了我所有积蓄。这些年,我一直很拼命赚钱、存钱,要不是他多年生病、现在过世,我攒的钱应该能在一个二线城市买个小点的一室户。但现在一无所有。所以搬到很偏远的闵行郊区,八号线终点站沈杜公路站出来还要坐一班公交车才到,房租很便宜。因为交通不便,小区住的人很少,都是退休了的老头老太太。

平时我在家里写稿,陪奶奶。有时候外头太阳好,我带她到楼下晒太阳。小区里很多老人牵着小孙子小孙女的手,我是反过来,孙子牵着奶奶的手,搀扶奶奶。

有一回,有个老太太打招呼,说这孙子孝顺呢,体贴照顾奶奶。还摸摸头发,摸摸手。奶奶真有福气。

奶奶叹气。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算什么福气?

元旦时候,奶奶摔了一跤。木头地板本来就有点滑,坐凳子的时候,塑料凳子腿往后一滑,跌坐在地板上。对我们年轻人来说,站起来就好,一点事也没。奶奶年纪大了,八十四岁,且驼背很多年,一跌就爬不起来。我在厅里写稿,听到卧室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去把奶奶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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