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也是不一样的,最熟的阳光在秋天。谷子金黄饱满时,阳光也饱满,会有光太多而溢出来的感觉,橘色,沉甸甸的,透在心里,暖洋洋。秋风一吹,满池子都是波光鳞动,我就很喜欢,以为阳光会碎,一大片阳光碎在了水里。
晚秋时节看屋内漏光的光柱,静得时光无边,光柱里无数的飞尘在静落,后来对尘世的理解,都从这幽暗旧屋中这光柱中所见的尘落而来。
冬天的阳光老。枯禾,白地,干缩而满坡皆是的野山菊,这时的光色如澄清的酒。背风的墙角或竹园笆边,明白安详。看阳光下自己坐着的影子,时虚时实,如时光的一满一浅。普天下皆朗朗照着,温暖随之无所不在。
午后小街没有行人,草树木叶皆无窸窣,猫狗鸡鹅都在打盹儿,满世界的嘈杂皆归清静,阳光就照得心满。不怕夜长梦多,是无忧,心安是神定。
阳光最嫩是春天。鹅黄鸭绿呦呦待哺,草叶树芽都吐露,小溪边,野地里,草嫩水冷都清明,清明得好似一下子什么都明白,愣神想,又是什么也都没明白。
记住的暮色都是雨后,墙是湿的,石头也湿。草在雨地里会显得零乱,久雨后的草,是疲惫的绿,令人想到冷清。暮色中的树一株一株各自站在人的视野里,缄默着。喜欢暮色里的那种伤感,很浓,好像不是为自己。远山近石,天际流云,甚至竹旁屋边泥泞中的乱脚印,都是那种失神的亲默。水塘也是亲默,又好像亲的都是自己。
小儿在暮色里啼哭,不是伤心。人容易在脆弱的时候伤情,就像纤薄的东西都容易颤动。我的小外婆会在这个时候坐在床上浩叹:呵……
拐脚狗,断竹,叠在桌上的黑布衫,被柱子撑着的厚重屋宇,行人零星的路,都渐渐化入一种不明的颜色里,这颜色就是暮色,比水还浸漫,无处不在,眼中心里都有,闭了眼也有。我常在暮色里缩在门槛儿旁,靠在矮门上打盹儿。
矮门是荒村的一种门,就像大门的围栏。平时大门洞开着,为防鸡犬出入,白天就只关大门外层的矮门。矮门有大门一半高,有窗格,并不安锁,门闩在屋内一面,大人进门手从门外上方伸进来,倒拨一下即打开。小孩儿出入不易,够不着。如果家有兄弟,则一个蹲在另一个的背上,可以够着,上面的兄弟拦腰伏在矮门上,倒挂着拨门闩,也可以出入,没有兄弟,进出就犯难。
脚踏在门的档子上,手扳矮门格子,荡开去,荡过来,是门的开与关。人乘着玩儿,户枢负重“吱呀”而叫,听起来重浊不堪,会惊心。乘过的东西里,门的路最短,只一个半圆,门也不耐乘,常会变形而关不上。
我外婆有一个习惯,新的东西要放到旧了再用,好的东西要藏到坏了再吃。这原本是珍惜,结果是一辈子吃的用的都没有光鲜过。等到舍得时才吃才用,却烂了坏了,“好”就荡然无存。眼里欢喜过,心里踏实着,是比吃着用着还要心满意足的。不然就要肉疼,就比没吃没用还难受,有时候还会后悔得抹泪。我外婆心里弥漫的东西,也是暮色。
暮色老了时,就是夜。暮色到夜的路在原地,可以片刻等到,“乘门”一般。我现在读书翻书页,会无端想到小时候的“乘门”,书页轻如微风,拂而能过,感觉轻薄,没有门厚重。暮色烟消云散,夜是另样物质。油灯一点,夜的一角就被挑开,灯色水汪汪,灯花可以在人的气息里飘忽,光影也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