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孩童的野食,散在四季里,是有味儿的草木,草木都是有味儿的,除去苦与有毒的,似乎其余都可拿来作闲食。人之馋,莫过于孩童时,天天惦着的事,就是吃。记野食几种,看客一笑之。
乌米饭
秋风深处,山上都有乌米饭。
乌米饭是小灌木,山上与杜鹃花一样多。荒村多兰草,兰草与乌米饭树共生。乌米饭比米饭粒儿稍大,圆的,长在枝丫间,一串一串的,一捋就在掌中,香甜而糯,又耐饥。从白露到霜降,枫叶红了。童年就这样吃遍青山。
荒村的主食是米饭、番茹和菜蔬,菜蔬不是副食,煮米饭都是要掺菜蔬和番茹的。米饭在荒村有一个特殊的词,叫“纯米饭”,要强调一个纯字,不掺其他,才算真正的饭。关于米饭有个故事——
老子背着儿子天一亮就出发,去城里吃一顿纯的米饭。一村又一村地走路,路上儿子惦着,一遍一遍地问:是要的确去吃纯米饭?父亲回答:的确,什么都不掺。四十里地走了三小时,到了城里,父子俩直奔饭店。
落座后大嚷嚷:跑堂的,快来一碗“纯米饭”。跑堂一听,笑问:要菜否?父亲听了生气:有纯米饭吃还要菜?不要。跑堂又问:米饭加醋否?父子俩一愣,纯米饭加醋?还有这种吃法?是饭店里才有的规矩?就问:别人加不加?跑堂答:有加的,有不加的。
儿子一听对爸说:加总比不加好。老子问跑堂:加醋另收钱不?当然不加钱,饭店哪有调料算钱的?那就加。跑堂给这父子端上来隔天的馊饭来。饭是纯米饭,是酸的。
饭是酸的。父子很后悔加醋。没话说。就这样,默默地吃吧。后来,儿子就被人叫作“纯米饭”,“纯米饭”在荒村还活着,已经七十多了。
乌米饭在山上多得不稀罕,据说这名称的由来跟荒年有关。多而又能耐饥的东西就是米饭。细想,乌米饭的形状、颜色像极了微小的算盘珠,我们从前山岭上一把一把地捋。
一直想写乌米饭,用感恩的心写,做一遍怀念。但密得满心满眼拨不开。乌米饭如字,或许这里写的所有字,都是我吃过的乌米饭变的。
甘露
吃了可以成仙的东西,据说有千年何首乌、茯苓、灵芝和甘露。黑松的松针上霜似的凝结着糖,我们料想这就是“甘露”。“甘露”冬天才有,只有黑松的松针才结甘露,深冬上山,望之雪白,如崖上冰凌。
世上的东西,多不可小看,比如蚜虫。蚜虫不扰人,但可以成群结队地飞如云,它们把蜜吐在松枝上,一说是把屎拉在松针上,结成饴糖,多时可以把松枝压得弯坠。这饴糖入口即化,蜜一样甜,有松枝的清香。粘在松针上的积尘,也一起在嘴里咂,吃后嘴上一圈儿黑。自己在手背上亲一口,会留下墨黑的唇印。
冬天,我们每天上山找“甘露”,发现了荒村有甘露,以后每个冬天都很甜。
荒村的甘露年年如霜如雪,甜如蜜,这是荒村的意外。
茅针
一月且错过,
二月芥菜大,
三月拔茅针,
四月拗乌笋,
五月煮蒲羹,
六月乘风凉。
……
三月拔茅针。茅针是茅草的花芽,针状,三寸来长,形如未抽的麦穗。茅针在三月里最嫩,嫩得微甜。茅草是到处都有的,孩童在路边荒坡拔茅针,三十几枚就是一握,一枚一枚剥开来,鲜嫩的花蕊银白,有绒光,如月色。
春后的野食自茅针始,约摸大半个月时间,天天拔茅针。至天日渐暖,茅针就老,再老就抽穗扬花,是“白茅蔚蔚”了。茅针一老,吃了要流鼻血。农历三月是正时辰,也正是桃花李花的季节,茅针最肥时,所谓阳春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