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人基于以上的命题意识,从 2011年以来,进行了几场小型与大型、闭门与开门的读书与讨论。 2013年 3月在亚洲学会年会期间,由齐慕实(Timothy Cheek)组织,更展开了一个“研读列文森”的小组发表会,到会者除了思想史、学术文化史的同行以外,还包括了列文森当年的门生以及同事,形成了座无虚席、人满为患的场面。
如何重读?
2013年亚洲学会的那场讨论,我们“读书小组”的成员提出了三个报告,由我作点评。齐慕实因病缺席,所以我们谈了晚清民国,谈了新清史、鲁迅以及当代,但是独缺对毛泽东时代的讨论。这三篇报告大致说来,展现了以下几个不同的阅读战略。
从学术史的眼光来看,从列文森到今天,北美以及西方学界积累了更多有关中国的知识以及文献档案。列文森在许多命题上提出大问题,但是没有细致的答案。我们今天重读列文森的第一个战略,就是在他所提出的命题范围里充实内涵,翔实理解,以今天所掌握的资讯来回答他的问题。我们可以说,“我们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个明白包含了对当时被封闭的档案的解析,对所谓的敌对面的同情的理解;这个明白也包含了对当年研究不足的补充,对一些不假思索的假定提出新的挑战。当年有许多历史情节以及人物被单面向脸谱化,当年有许多立场以及推想被主观地作了决定。现在在资讯更充足、视角更宽阔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对一些老看法进行多面向、多元的理解。在这个理解的基础上,今天的学人们可以跨出当年语境的制约,虽然并不全盘推翻列文森的架构,但是在许多问题上可以跨越他的理解。欧立德(Mark C. Elliott)教授在谈这个方法的时候提出两个非常有意思的比喻。他说重读《儒家中国及其现代命运》就像走访荒地里的大教堂:大家都知道有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大教堂在那儿,值得一访。然而教堂所处的地方又已经沦为荒郊,今天如果造访,必然需要专程绕道,走平常不走的路,为重读而重读,为发现而重新发现。第二个比喻,是说重读列文森仿佛是浏览家族照相簿。我们可以隐约在影像中看见自己。然而前人如何,未必决定后人必定如何。同与不同、承继与扬弃之间,前人跟后人没有绝对的关系,我们今天重读列文森,一方面是回头看看北美汉学界曾经走过的道路,这个回顾有助于我们的学术自我认识,另一方面,这个重读却是绝对无碍我们继续走自己的路,继续以新的理解来照明过去的一些死角或迷思。
列文森的宏文毕竟是一代宗师的大作。我们重读的另一种途径,就是把他的文本看成他特定历史时代的代表作。无论我们今天对列文森的史学评价为何,他在 20世纪的中期都被看待成领军人物,我们如果认定这本身就代表一个历史现象,我们就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所创构的文本究竟体现了哪些特色?那些特质来自何处?他把中西文化作了两极的对比,把传统中国与现代西方作了截然的对立,把中国看成只有传统,把现代等同于西方,这些假设在 20世纪虽然引起争议,然而同时也深具说服力。我们必须要问:他的说服力源自何处?他的思想具有什么渊源背景,师承何处?支撑来自何处?如果我们今天无法继续与他共鸣,他与我们前后相去了半个世纪,这半个世纪以来思想史上的落差在何处?我们如何建设性地理解这个落差?这个理解对我们今天的自我反思有什么样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