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洛的山与河·玉树记(2)

当地朋友好像知我心意,第二天早饭毕,就安排去遥祭阿尼玛卿雪山。

出大武镇,往祭拜点出发。大武镇海拔3700米,看着腕表上的海拔读数渐渐升高,我兴奋起来,知道只要达到某一个高点,就能看到雪山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那个高处,定是当地百姓祖祖辈辈遥祭阿尼玛卿的地点之一。

经打听,知道真要去这样的一个地方,我的心情变得肃然庄严,整理好了手中的哈达。与此同时,一股香气弥漫开来。是车中暖烘烘的空气使备好煨桑用的柏树枝的香气提前溢出了。

在藏语中,桑,既是指献祭,也有以洁净香气沐浴的意思,我想这是指人在献祭过程中预先或同时经历的身心净化。眼下,这些四溢萦回的芳香之气,使我在前去祭拜的途中,就早早启动了这个过程。

尤其是在夏季,青藏高原上的雪山们不是每次都会在眼前清晰地呈现。既然雪山不是每时每刻都会遂人心愿,对祭拜者显露真容,这个预先启动的自我净化的过程,才成为祭山过程中,最有意义的方面。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即便是表达自然情感的祭山仪式也被严厉禁止。某年前,在电视台接受访谈,要我谈谈青藏高原的传统文化,我谈到青年时代第一次参加刚恢复的祭山仪式时,看见熟悉的雪山突然就泪流满面时,我在摄像机镜头前再次泪满眼眶。今天,对任何雪山的朝拜都不会让我如此情绪失控,但内心还是会被一种温暖的情愫充满。前些天,我在一座城市和我一本小说的翻译交谈,这位生长于异国大都会的学者有些歉疚,但还是直率地告诉我,他无法真正理解我对自然界神一般的崇奉之感。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不太懂得。最后,是他给了一个什么都不说明但又什么都可以说明的答案。他说:也许是血液里的东西吧。

我想,也许是这样的吧。在我的童年时代,那个小村庄的东北方向,就有一座雪山。那时不准提及神灵,当然更无从知道神灵的谱系。但我却知道,就是这座雪山,主宰着山下小村的天气变化。早上出门往那个方向望上一眼,就可以大致知道这一天的阴晴,知道在路上会遇到灿烂阳光还是飘飞的雨雪。或者,看一眼天空,就会知道,那座雪山是被云雾掩去,还是会矗立在眼前闪闪发光。当天气晴好,男人们会脱下帽子,低唤一声山的名字。后来,我知道,那其实同时也是山神的名字。

而眼下,在果洛,我心中拥塞着的,无非是关于它的历史文化的零碎的知识,眼前正在展开的土地却还十分陌生。我尤其不知道在渐渐升高的山谷尽头遮断视线的云雾会不会被正在升起的太阳驱散,或者被强劲的高原风吹开,让阿尼玛卿雪山出现在面前。

驱车二十多公里后,我们来到了可以遥望雪山的地方。

这是一个平缓隆起的山口,海拔升高到4200米,风无遮无拦地吹着。那个我们沿着从东边而来的峡谷,在升高的过程中不断收缩,终于在这里到了尽头,但是,地形又急转而下,另一道山谷向着西面敞开。在青藏高原上行走,随时都会经过这样的地理节点。尽头也是起点。脚下,正是两道从沼地中浅浅濡出的溪流的分界与起点。

云雾非但没有散开,反而挟着细雨向着山口祭台四合而来。成阵的经幡猎猎的振动声,使风显得更加凌厉。我把被风猛烈撕扯的哈达系到经幡阵中,手还没有完全松开,豁然一声,哈达就被劲道十足的风拉得笔直,像琴弦一样振动不已。而一同前来的人们,都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山口的西南。我知道,那是雪山所在的方向。强劲的风正从那个方向横越而来,幅面宽广。我熟读过地图,知道我们所在的地方,在阿尼玛卿的东面稍稍偏南。我也把脸迎向风,朝向雪山的方向。

在众人诵念祈祷文的声音里,堆在祭台上的柏树枝点燃了。一柱青烟还未及升起,就被风吹散,融入了四周凄冷的云雾中。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