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
一
高原上一切的景物:丘岗、草滩、荒漠、湖泊、沼泽、溪流和大河,好像不是汇聚而来,而是在往低下去的周围四散奔逃。
从青宁往果洛,路,那么地漫长,更加深了我这样的印象。
就像在青藏高原的所有路途上一样,那些景物扑面而来,又迅速滑落到身后。风景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敞开,逼近,再敞开然后,是我这个旅行者,以及载着我的旅行工具,从其间一掠而过。风景从身边一掠而过:缓缓起伏的丘岗,曲折萦回的溪流,星星点点的湖沼,四散开去的草滩,还有牧人,和他们的帐幕,和他们的牛羊。再然后,那些风景在身后渐渐远去,闭合,滑落到天际线下。
现代交通工具提供的速度,使人感觉到一切都在向我汇聚的同时,又迅速掠过,然后,四逸流散。
一切都漂浮不定,让人失去把握,并不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苦修的信徒,为了克服这种不确定感,会去观想崇奉的本尊神。为了克服这种荒诞的感觉。我也观想,观想一座大山超拔天际的晶莹雪山。
观想古老山神的祈祷文里叫做“总摄大地的雪山”的那种大山。
在青藏,这样的大山一定像个威严的武士头戴着晶莹的冰雪冠冕,在天际线上闪闪发光。
此次的果洛之行,穿过漫无边际的荒野、牛羊、帐幕、稀疏的人群,以及阴晴不定的天气,我带着朝圣的心情,要去拜望那座叫做阿尼玛卿的雪山。原野深远,几种标本一般不断重复的地理样貌出现又消失。只有天气在变化。刚刚穿过一片把车顶敲打得乒乓作响的雪霰,就见一道阳光的瀑布垂落在面前,穿过去,又见风驱赶着蓝空中的云团,疾速翻卷,如海涛竖立。阳光强烈,沙丘闪烁着金属的光芒。而在低处,碧绿的草滩沉入了云影中,仿佛一渊深潭。就这样,一条公路穿过地理与天气,风景汇聚而来,又飞快流逝,陷落在身后的天际线下。
我像信徒一样开始观想。观想那座雪山。如果说,信徒对本尊的观想是基于虔敬。而在我,却是基于一种忧虑基于这个激变时代,这片高原拼命固守却又难于固守时的流散之感。以至于地理上的变化也在增强这样的主观。
我让那座雪山的形象度来身前:稳稳矗立时,充满心房;轻盈上升,那金字塔般的水晶宫殿就悬浮在额前。
我就用这种方法,稳定住流散的风景与心绪。只要有那样一座山从心里升起,我就知道,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似乎正四散而去的的风景以及附着其上的一切,就不是在流散,而是在汇聚向着一个洁净的高点汇聚。那个地方,平凡的生命几乎难以抵达,神性因此得以上升,从高处,从天际发出响亮的召唤。
因为这召唤而汇聚的高旷大地,叫做果洛。
高原上,五百六公里的行程,是漫长的一天,黄昏时分,我抵达了果洛的行政中心,大武。
夕阳西下,街道那一头,淡蓝的山岚迷离了视线,但我已经感到了那座雪山。冷冽而洁净的风从那个方向吹来,我就此感到了那座雪山。
用一句旅游杂志上常见的话来说:山就在那里。的是,山就在那里,在风的背后,可以感到,只是还未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