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录 1(3)

繁繁总总的人像里,炎樱是最从容也最大胆的,嬷嬷宣布因为战争而停考时,她第一个冲出去看空袭,而后回来埋头吃,吃完了回房去补觉——前一晚因为温习睡得很晚,现在不用考试了,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吃同睡。她在流弹中泼水唱歌的满不在乎更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慌的一种嘲讽。在漫天的轰炸声里,那歌声简直是亮烈而振聋发聩的。有同学抱怨:“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现在打仗了。”炎樱却笑嘻嘻安慰:“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那机智和胡搅蛮缠令张爱玲不禁莞尔。

张爱玲自己则是在炮火下读书。之前两年她都成绩优异,可不想今年搞砸了。这次考试准备得不充分,正自懊恼,不想战争多给了她一次机会。

“笔记记得全的话,用功个一两天还是赶得上。”她跟自己默念,“第二次机会再不能搞砸了。”

然而再也没有了考试,连学校的记录都被烧光了。港大停止办公,异乡的学生被迫离开宿舍,张爱玲跟着一大批同学到跑马地的防空总部去报名,因为“当了空防员就可以领口粮,还可以帮你找地方住”。路上经过墓园,门口牌子上的对联此时看来格外刺目:“此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简直像幸灾乐祸!

到民防总部写下姓名、科系、班级,领了顶铜帽子和证章回来,路上遇到空袭,人家跑,她也跟着跑,并不懂得所谓“空防员”究竟是什么意思,又该做些什么。

他们躲在人家的门洞里,飞机蝇蝇地在顶上盘旋,像牙医的电钻,钻得人耳膜胀裂,牙根酸疼,整个人都抽紧起来。“轰隆”一声,整个世界都黑下来,她紧紧地闭着眼,四周静歇了也不敢睁开,惟恐发现自己已经盲了,或者四肢不存在了。

走出门洞时,她觉得自己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是刚才那声轰炸从跑马地墓园里释放出来的鬼。

工作地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任务是记下每次轰炸、空袭警报、还有解除警报的时间。她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只顾得庆幸自己被分配在这样一个所在,简直是猫儿看守卖鱼铺。

她在林立的散发着熟悉的冷香气味的图书架子间徘徊,发现了一部《醒世姻缘》,马上得其所哉,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完全不记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房顶上装着高射炮,成为轰炸目标,一颗颗炸弹轰然落下来,愈落愈近。这时候她已经惯了,只是木木地想: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看完《醒世姻缘》,又把从前一直想着要再读一遍却一直没有时间的《官场现形记》仔细咂摸了一遍,一面看,一面仍是担心有没有机会看完。字印得极小,光线又不充足,但是,一个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

每次轰炸的扰攘过后,上司总是问她:“时间记下来了吗?”

而她也总是心虚地笑笑回答:“哎呀,我忘了。”像是中学时回答催交作业的先生。

他也只得拿她无可奈何。连记时间的闹钟都停了——她忘了上发条。

承诺里的膳宿问题一直没有落实,嬷嬷介绍她到教会借宿,等于被收容了,却不供三餐。但至少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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