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求学岁月 1(1)

1939年夏天,张爱玲只身远渡,成为香港大学的一年级新生。这不是她第一次坐船,却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远行,无论是父亲的家,还是母亲的家,这时候再想起来,又都是甜蜜而温暖的了。

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回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世界就要结束了。她从舷窗望出去,黄澄澄的黄埔江,小舢舨四下散开。大船在移动。上海沉甸甸的拖住,她并不知道和上海竟然有这样的牵绊,这时都在拉扯着她的心。她后悔没早知道,虽没见识上海的真貌,但是她爱上海,像从前的人思念着未婚夫,像大多数人热爱着祖国。

——《易经》

从江进入海,大船走了很久,从早到晚荡啊荡啊,一点点荡去了家与上海的牵绊,而渐渐筑起海市蜃楼一般的香港新生活的设想。那种感觉很新鲜,仿佛刚刚出生,或者是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是在原来的视野之外,又张开一双新的眼睛,看到不同的世界;又长出一双新的腿,迈出不同的步子——简直连直立行走都要从头学起似的。

大太阳明晃晃照在头上,也照在水里,水里的光又映进眼睛里,于是眼睛便要盲了,只看见码头上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巨型广告牌围列着,还有绿油油浓而呆的海水,一条条一抹抹犯冲的颜色蹿上跳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这样刺激、夸张的城里,便是栽个跟头,也比别处痛些吧?

她好不容易在那些冲撞的色彩里找到灰沉沉的李开第先生,看到他举着的牌子,牌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她带着一种全新的心态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迎着李开第走过去。新奇大于恐惧,仍然尴尬,但尴尬是她与生俱来的;也仍然沉静,可是那沉静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动。

李开第此前同黄逸梵通过话,她已经存了一笔钱在他这里,并且对他描述过女儿是怎样的一个人,忧心忡忡地说明她的“弱智”与讷于世故。而他看到的爱玲也的确就是一个青涩的少女——瘦,高,戴着玳瑁眼镜,神情严肃,沉默寡言。

他于是也并不多话,只伸手接过她的行李,顾自在前头引路,叫了车,直接送她到香港大学。

大学位于半山腰的一座法国修道院内——后来半山就成了张爱玲小说里的重要背景,《第一炉香》里葛薇龙的姑姑便住在半山别墅,乔琪的车从山下一路开上来,薇龙等在路边,等着他回头;还有《第二炉香》里的愫细同罗杰闹翻了,从半山一路地跑下来;《茉莉香片》里言子夜教授的住宅,是在半山;《倾城之恋》里范柳原为白流苏租的房子,还是在半山。

山路两旁盛开着如火如荼的野花,那便是我遍寻不见的“影树”,据说有着燃烧一般的颜色,英国人称作“野火花”。满山植着矮矮的松杉,风送来海的微腥。夜里枕着松涛而眠总是让人深切地想到“独在异乡为异客”这样寂寥的诗句,就像冰冷的岛屿被狂风巨浪重重包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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