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和音乐接触,是八九岁时候,母亲和姑姑刚回中国来。姑姑每天都要练习钢琴……有时候我母亲也立在姑姑背后,手按在她肩上,“啦啦啦啦”吊嗓子。我母亲学唱,纯粹因为肺弱,医生告诉她唱歌于肺有益。无论什么调子,由她唱出来都有点像吟诗(她常常用拖长了的湖南腔背诵唐诗)。而且她的发音一来就比钢琴低半个音阶,但是她总是抱歉地笑起来,有许多娇媚的解释。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叶的淡赭,肩上垂着淡赭的花球,永远有飘堕的姿势。
我总站在旁边听,其实我喜欢的并不是钢琴而是那种空气。
——张爱玲《谈音乐》
“家”的意义变得明媚而具体,意味着花园洋房、有狗、有花、有童话书、有蕴藉华美的来客和不时响起的琴声笑声。
一个早慧而敏感的孩子,总是不快乐的时候居多;因此快乐就显得格外珍稀,每一次都要铭记。
小煐是如此贪婪而紧张地收集着有关母亲与快乐的回忆,她开始比较像一个正常的得人宠爱的好孩子那般乖巧起来,学英文,弹钢琴,同母亲一起去看电影或是听音乐会,母亲告诉她不要出声,她便端坐着一动不动,完全是一个西式淑女的风范;闲时牵着母亲的手在花园里散步,讨论英国与法国的天空有什么不同,也是西式的浪漫;便连感伤也是西式的忧郁——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母亲说起它的历史,她便像一个淑女那样落下泪来,使得母亲向弟弟夸奖说:“你看,姊姊可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
是了,有母亲的好处,还有一项就是可以得到母亲的夸奖——有什么样的礼物比一句真诚有爱心的赞美的话更难能可贵呢?而又有什么样的赞美比来自母亲的更令人觉得温暖而幸福呢?
母亲甚至允许她自己挑选房间和书房的颜色,这真是生平第一次的“人权”。她与弟弟并排坐着看颜色样本簿子,心里患得患失,又怕弟弟一反常态地发表起意见来与自己相左,又怕挑拣的颜色不合母亲的意被否决,又怕工人们知道是一个小孩子的意见而不予照办——然而到最后竟都落了实,她和弟弟有了橙红的卧室与孔雀蓝的书房,就跟做梦一样,是神仙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
小孩子的意见能得到大人重视是最快乐的事,她于是多年之后都还念念不忘一件餐桌上的小事。那天,家里吃鸡汤,她只喝了一口,便宣布:“有药味,怪味道。”大家都不理会,独有母亲却不放心地叫人去问厨子,果然说是这只鸡已经买了两三天,养在院子里,因为看它有点垂头丧气,怕它有病,就给它吃了“二天油”。
众人都做出恍然的表情,并且惊讶地看着这孩子,母亲虽然并没有说什么,可是她已经很骄傲,把头埋得低低地扒饭,可是身下飘飘然地好像要飞起来——因为母亲重视她的话,因为她的话是正确的,她是水晶球里的预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