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人私语时 1(2)

隔了许多许多年之后,她也会清楚地记着,那是一个北国的阴天的下午,相当幽暗,母亲把一张小书桌搁在装着玻璃窗的狭窄的小洋台上,很用心地替这张照片上色。杂乱的桌面上有黑铁水彩画颜料盒,细瘦的黑铁管毛笔,一杯澄净若无的水——她记得这样清楚,因为是记忆里难得的母爱珍藏。

母亲是时髦的,也是美丽的,总是不大容易高兴。早晨,何干抱了小煐到她的四脚大铜床上,她总是显出微微愕然的样子,似乎一时想不起这个小小孩童是从哪里来的,她忍耐地看着那孩子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不知所云地背唐诗,要想好一会儿才可以慢慢醒来——仿佛灵魂悠游在天上,看见自己的肉身在俗世,多少有些不舍得,只得无奈地还了魂——她于是显出一点高兴来,认真地教女儿认字块,背唐诗,认两个字之后,就给她吃两块绿豆糕。

——关于母亲的记忆,统统和“绿”有关。

“你还记得绿豆糕吗?”小煐循循善诱地提醒,“妈妈每次给我两块绿豆糕,我总是分一块给你。”

“我要吃绿豆糕。”子静的心思立刻转开去,但是哗一下又改变了主意,“不,我更喜欢松子糖。”

他说着,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来,仿佛已经吃到了松子糖。

那是把松子仁舂成粉,再搀入冰糖屑做成的糖。他真是喜欢,仿佛生活的甜蜜全都浓缩在那里,落实在那里。小时候,为着他体弱多病,不能多吃,人们曾经尝试在松子糖里加了黄连汁喂给他,使他断念,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在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们又在拳头上搽了黄连汁,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了——要想吃到香甜的松子糖,便要同时接受奇苦的黄连汁,这是他自小接受到的关于人生真味的最直接的教育。

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仍是不改初衷。

“我想吃松子糖。”他再一次声明,很认真地声明。

“那你去找张干要好了。”小煐终于不耐烦了,扔下弟弟,自己去阳台上找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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