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忠:眷村是个小中国 5

许戈辉: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往往是他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比较明确的目标,才能比较成功地走到一定的位置上,然后他的境界开始转变,再说我不那么在意目的,我享受的是过程。

王伟忠:讲得非常有道理。可是对我来讲,对我们南部眷村的小孩来讲,我们小时候是什么都没有。那时候在台湾,电视行业还是非常不得了的行业,是最高的一个行业,我们能到电视台是很了不起的事。

所以我为什么那么拼命,大学二年级就到电视台打工,当小助理,打杂赚学费;我特别开心,因为我看到的都是明星,开心得不得了,可以一天不睡觉地干活,反正我什么都没有。因为没有,有一点你就开心了。

 上世纪80年代初,大陆提出和平统一对台方针后,采取了一系列缓和两岸关系的措施,相继提出通邮、通航、通商的“三通”原则,而蒋经国则提出“三不”(不妥协、不接触、不谈判)。但在老兵的强烈呼吁下,一场轰轰烈烈的返乡省亲运动在岛内展开,使两岸探亲问题成为台湾各界普遍关注的焦点。1987年11月2日,蒋经国为“向历史作交待”,宣布开放岛内民众赴大陆探亲。于是,王伟忠有了陪伴母亲返回北京的机会。

 王伟忠:1988年我到北京左家庄看我姥姥。我是从新加坡进来的,我妈比我提前一个礼拜进来。本来我没有计划那么早来,但怕我妈进来之后一个人孤单,就从新加坡进来了。到左家庄之后,我敲门,里面我妈喊:“谁啊?”我说“儿子”,我妈吓一跳。开门看见我姥姥坐在炕上,我腿就软了。

 许戈辉你根本没见过你姥姥?

王伟忠:我看过照片,“姥姥”对我们来讲就是一张泛黄的照片。本来刚去的时候,1949年到1952年还互相有通信,1952年之后就完全断了。到后来我们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太久了。

后来因为探亲联络上,那张泛黄的照片才鲜活回来。所以看着姥姥坐在炕上,我腿就软了,那就是亲人。腿软是很难解释的一件事,后来我自己拍纪录片——1989年,我带了一群老兵从琉球(日本冲绳)坐探亲船回上海,船进上海,我先下船去拍亲人,转头再看每一个下船的老兵腿也是软的。

他们有莫名其妙的委屈。他们那时候都是五六十岁,甚至六七十岁的人了,跟孩子一样地嚎哭。可是很可惜,我们拍了这么多东西,带回台湾过海关的时候被压坏了,到现在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那个探亲团是1989年的事。

 虽然一直自称“北京人”的王伟忠直到1988年才终于到了北京,但他对这个城市却一点没有生疏感。那一年的7月,还留着长发的王伟忠骑着自行车、斜挎个摄像机满城乱晃,既有一点外来人的好奇,却也像久离故土的孩子重新回了家乡。他说自己跟舅舅长得很像,第一眼看到舅舅时,他竟误以为那是他哥哥。亲缘瞬间联系了彼此。

他也看到了一向坚强的母亲在姥姥面前仿佛突然变回了当年16岁的小姑娘。

在北京,王伟忠陪着母亲四处游走,去前门、去大栅栏,吃炒肝、切糕,喝豆汁;但对孙绍琴来说,故乡的滋味固然让人沉醉,却“怎么什么味道都跟当年不一样了?”她只能使劲使劲地哭。

对她来说,“家”已经成了千里之外那个海岛上的另一个地方。她所居住了40年的眷村,才寄托了她最多的感情。当眷村开始拆除后,她一趟趟地拉着女儿和儿子回到废墟里,走动着、摸索着,直到突然在残垣断壁里找到自己的“家”——她曾经生儿育女、艰难生存并一天一天老去的地方。

当初那个把她“骗”来台湾的人已经不在了。她让儿子拆下了旧屋的蓝色门牌“建国二村民国路四巷25号”,并把它贴在新屋的墙上,“为的是爸爸的魂魄,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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