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一半是土 一半是水 5

病间不乏险情。有一次白先勇从友人处归来,发现王国祥已半昏迷地倒在沙发上,吓得他赶紧送他上医院,在高速公路上飙到了每小时80英里(约130公里)以上。到医院后医生说,再晚15分钟,王国祥的大脑便会受损了。

当然也不乏闲情。两个人很会苦中作乐,总是尽力地享受正常生活,在允许的范围内享用美食、看电影,和电视里的德国人一起为柏林墙的倒下而欢呼。他们又买了两株桂花,种在王国祥家院里的两个大皮蛋缸里,时时浇灌、费心照料。

1992年1月,白先勇陪王国祥度过了最后一个生日。那一天他们本打算去餐厅吃饭庆祝,然而餐厅门口的十几级台阶却难住了王国祥,走到一半便已支持不住。两人于是回家煮了长寿面。周末傍晚,白先勇要返回圣芭芭拉,开车走时,从后视镜里看到王国祥孤立于门口的身影,满头白发、形销骨立,他心中悲痛阵阵袭来,于途中将车停在路旁,伏在方向盘上失声大恸。

也正是那一年,夏天,王国祥病逝。最后一程里,白先勇一直执着他的手。

两人共处了38年。1954年,也是在夏天,两个赶着上补习班的少年因为同时迟到而争抢上楼撞在了一起,从此相识、相知——然后,一起走到了其中一人的尽头。这是白先勇心头的一个伤口,当他看到院中残留的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的缺口时,他说,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许戈辉:就同性恋这个问题,我和电影导演关锦鹏聊过。当时我问他,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说,我觉得我是上帝派到人间的一个使者。上帝有一些特殊的信息要向这个世界传达,这个信息不是女人、男人可以传达的,而要我这样一个很特殊的角色才可以传达。您觉得自己是上帝的一个怎样的使者?

白先勇:我想我是一个文学使者。我最终的目的是写文学,而文学里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文学写的是人性、人情,这也是我的文学观。我想同性恋是人性的一部分,所以我的作品也有同性恋的议题在里头。

许戈辉:关锦鹏说他觉得他比男人更了解女人,比女人也更了解女人。您是不是也这样了解女人?

白先勇:那是他的看法。其实我想很多作家或者艺术家,如果他是一流的,那么两性他都应该同时了解,否则只了解了人性的一半。所以对很多艺术家、文学家来说,没有性别的分别,他们对男人、女人都应该同样了解。

许戈辉:通常的说法是,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那您觉得男人是什么做的,女人是什么做的?

白先勇:我觉得有的男人是土做的,有的男人是水做的;有的女人是土做的,有的女人是水做的。每个人的气质不一样。

许戈辉:那您呢?

白先勇:我,参半吧。水掺着土。

许戈辉:如果有来生的话,您有什么今生未了的遗憾想去弥补?您希望怎么过来生?

白先勇:我希望能帮助更多的人。我经常看到很多人心中有很多痛苦没法解决,可能心理医学、宗教都没法解决,那么——我不晓得来生要做什么,但如果有来生的话,我希望能够解决人类心中的一些苦楚。

许戈辉:您这一生心中最大的苦楚是什么?

白先勇:我想可能是一种孤独感,一种不被人了解的感触。我有这种感触,可能是因为我生过病,自己受过痛楚,所以对别人的痛苦也一样敏感。我能看到别人那种无法说出来的痛苦,所以我才想诉诸文学。人家问我为什么要写作,我就很直接地回答说,我写作,是因为我想用文字来表现人类心中一种无言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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