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他的神情看出来,他已经放下和死亡的搏斗,转化而来的是一种谦卑与顺服。
你有没有和人讨论过这样一个问题:你希望活到几岁?
超理性的人可能会说:“讨论这种问题岂不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活到几岁是人可以决定的吗?”
但我还是想讨论,也常想到这个问题。我常在想,一个人对生命长度的期待究竟依据什么因素?生命的长度与质量二者,人较重视的是什么?一个人活得久、活得老究竟象征了什么意义?又代表了什么价值?
有这些疑问,主要来自我感受到社会似乎有股强烈的价值声音:生命的长度比一切都重要。如果一个人活得没有质量,一个人承受了过重的身体与心灵痛苦,他仍是被期待要尽力维持生命,绝不能想到会死的可能。
即使是确定为不治之症的病人,或者已活一大把岁数的长者,我们也绝不允许让死亡有发生的可能。
印象中,宋美龄女士过世时的岁数,已是多出常人平均年龄许多,堪称超级人瑞,但在新闻报道中,得知她死讯的晚辈仍是难以置信,泪流满面对着镜头说:“她不该死的!”我能理解这位晚辈想表达的是对于这位长辈的不舍与怀念,但同时,我在想另一个问题:“究竟有谁是该死的?”
她的年龄已跨越一世纪之久,都被视为是不该死之人,那么六七十岁的人肯定更没有理由该死。那究竟谁该死?
许多人可能会想到一个答案:作奸犯科的坏人是该死的。
如果你也有这样的想法,就一定可以理解。我们的社会如何地将“死亡”和“报应”、“罪有应得”画上等号,也难怪乎当死亡发生在一般没有作过奸、犯过科的老百姓身上时,多令人难以接受,让人想责问老天:“老天无眼,竟带走一个良善、没有做过坏事的好人。”
我曾有一个经验,有一天探访了三位中年病人,三位病人都是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的年纪,他们都是突然被告知罹患不治之症的,可想而知他们的错愕与不甘心。他们是分属不同病房的病人,照理来说并没有谈过话、交换过心情,但他们在那天都问了去探访他们的我:“苏小姐,你告诉我,我是坏人吗?为什么我会得这种病?我从未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我要得这种病?”
这个问句反映了他们受震惊、觉得不公平的内在心理,也反映了我们身处的社会文化是如何看待生病与死亡这些事。在我们的想法中,被我们视为好人、被我们认为是尽忠职守的人,是不应该遇到生病与死亡的事,这些事是那些“恶有恶报”的人应该遭受的才对。
就因为这样的思维,生病与临终的人才会面对更大的窘境与煎熬,他们百般不解自己并非是恶人、做坏事的人,为什么一生命运坎坷多劫,得不到好的报偿?
这种将世界二分为“奖赏”与“惩罚”的世界观,自古以来无论东西方世界皆有迹可循。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松动我从小被灌输的善恶二元论认知观点,开始愿意去看除了善恶观点、黑白观点之外,还有许多的灰色地带与多元观点,并非能以简单的奖赏与惩罚、善与恶的观点就能解释所有事情,回答所有疑问。
我曾和一位八十五岁的老年人对于“死亡是报应”之说有一连串对话,这段对话让我更发现“惩罚”的世界观多么让人受苦,也多么让人的思维与心灵受到捆绑。
那是在一个早晨,由于我没有看见老人出房门和团队一起晨祷,正觉得奇怪。照往常,老人应该会起个大早,在大厅等候,等到团队成员到齐,他会和大伙一起唱诗歌,做一天开始的祷告,但那天早上他缺席了。护理人员说他的身体状况不好,越来越虚弱无力。于是,我到他住的病房,想了解他的情况。
一进房,便看见他非常憔悴,愁容满面地望着天花板。看得出来他没有睡好,精神不佳,心情也不佳。我挪近椅子到他的病床边,问他是否一夜没睡好?
他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缓缓地点点头。
我又问,是身体不舒服而没睡好,或是心里有事?
他说,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