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西方的人权思想值得我们贯彻与推动,但也不能忽视我们文化长期以来的影响。过去的文化不能谈死,也不能说坏消息,传统告诉我们和病人谈死是不孝也是不敬,使得许多人面对晚期病人只能强颜欢笑、若无其事,或说些隐瞒的话。
这是我们社会形成已久的做法,虽不合理,同时也导致许多病人死时还不知自己为何而死,但我们不能忽略因为文化的影响,有许多人尚未有足够的准备与承受力来聆听非常坦白的告知。如此,不仅多蒙上一层阴影,也造成病人在极度恐惧下的退缩与自我封闭。
我也遇过数次这种文化与疾病告知之间的冲突。
有一次,我突然面对一位病人的号啕大哭。那时,我正在关心他对面病床的病人,被这位病人的大哭吓了一跳,我隐约感觉似乎和刚刚离开的一群医护人员有关。我急忙告诉我正在关心的病人,我必须暂时离开,先关心那位正在哭的病人。
我急急忙忙来到病人的旁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轻缓地问:“阿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哭得这么伤心?”阿伯哭得惊天动地地说:“我完了,我完了,我要死了……哇……哇……”
我想知道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但又担心病人现在的状况很难静下来对话,所以我决定先处理情绪:“阿伯,我看你好伤心好难过,先哭一下好了。”
病人继续大哭:“我完了,我要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等他情绪较为缓和之后,问他:“阿伯,你是听到什么或感觉到什么了吗?不然你怎么会认为自己完了,要死了?”
病人带着哽咽的声音说:“刚刚医师跟我说的啦!”
我听后颇为震惊,这个病房虽不是每个医师都受过疾病告知的训练,但据我了解,病人的主治医师是一个满有耐心与爱心的医师,再加上其他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员,应该不会太草率地告知病情才对。
我进一步问:“阿伯,我想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医师是怎么说的?”
阿伯还是哽咽,但语气较为镇静了:“他说:‘你是得了不会好的坏病。’”
“他还讲了什么呢?”我继续问。
阿伯摇摇头:“他就只有这样说。”
“只有这样?”我再次确认。
他点点头。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的说法还算温和,虽是告知实情,但并没有说些恐怖与令人惊骇的字眼。我的紧张与忧虑因此解除不少。我温和地说:“阿伯,听到医师这么说,让你想到什么?”
“我想到我时间不多了,还有好多事没有做。”病人有点懊恼。
我回应:“你听到医师这么说一定很担忧,过去你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病不会好,是不是?”
病人点点头,皱着眉头说:“是啊!我的孩子们总告诉我,我的病会好,医师会有更好的药、更好的治疗方法让我的病康复。”
“你很相信你的孩子们。”
“是啊!但是我住院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问他们为什么还不能出院,他们就叫我不要想太多,不要往坏处想。”
“那么,今天医师是第一次主动跟你说的啰!”
病人叹了一口气:“不是,是我问他的,我趁女儿出去买东西,没人阻挡我,然后自己问医师的。”
我不禁吃惊地睁大眼睛:“你主动问的?”
“对啊!我看每次问都问不出结果,干脆直接问医师好了。没想到,结果是我……我快要死了……”阿伯说到伤心处,又开始大哭。
“阿伯,阿伯,我想知道问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我一边轻拍着他的肩一边问。
他大力地点着头:“当然重要啊!我若是知道自己的生命有限,很多事我要尽早安排啊!”
“要是重来一次,时间退回去,这一切还没发生,你是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
阿伯被我的问话吸引住,突然停止哭泣,非常认真又笃定地说:“当然是要问的。”
我微笑着说:“所以,你不是后悔为什么要知道,也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当确定自己的病不会好了,我们都会吓一跳,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对不对?”
病人点点头,深表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