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经历 一点希望 (2)

教授们很少亲自来借书。有一次进来一位神气有点落拓的穿旧长袍的老先生。他夹着布包,手拿一张纸向借书台上一放,一言不发。我接过一看,是些古书名,后面写着为校注某书需要,请某馆长准予借出,署名是一位鼎鼎大名的教授。我连忙请他稍候,不把书单交给平时取书的人,自己快步跑上四楼书库。库内老先生一看就皱眉,说,他不在北大教书,借的全是善本、珍本,有的还是指定抽借一册,而且借去一定不还。这怎么办?后来才想出一个主意。我去对他恭恭敬敬地说,这些书我们无权出借。现在某馆长已换了某主任,请他到办公室去找主任批下来才好出借。他一听馆长换了新人,略微愣了一下,面无表情,仍旧一言不发,拿起书单,转身扬长而去。我望到他的背影出门,连忙抓张废纸,把进出书库时硬记下来的书名默写出来。以后有了空隙,便照单去找善本书库中人一一查看。我很想知道,这些书中有什么奥妙值得他远道来借,这些互不相干的书之间有什么关系,对他正在校注的那部古书有什么用处。经过亲见原书,又得到书库中人指点,我增加了一点对古书和版本的常识。我真感谢这位我久仰大名的教授。他不远几十里从城外来给我用一张书单上了一次无言之课。当然他对我这个土头土脑的毛孩子不屑一顾,而且不会想到有人偷他的学问。

又一次来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女生借书,手拿一迭稿子向借书台上一放。她借的是一些旧杂志。我让取书人入库寻找,同时向那部稿瞥了一眼。封面上题目是关于新诗的历史的,作者是当时在报刊上发表新诗的女诗人,导师是一位声名显赫的教授。我大约免不了一呆。她看出我的注意行向,也许是有点得意,便把稿子递给我看。我受宠若惊,连忙从头到尾一页页翻看。其中差不多全是我知道的。望望引的名字和材料,再看几行作者的评论,就知道了大意。大约她见我又像看又像没看,就在我匆匆翻完后不吝赐教。她说,这是导师出的题目,还没有人作过,现在是来照导师意见找材料核对并补充。她还怕我不明白,又耐心说明全文结构,并将得意的精彩之处指给我看。旧杂志不好找,所以等的时间长。她是以我为工具打发时间吧?不过她瞧得起我,仍使我感动。我由此又学到了一点。原来大学毕业论文是有一定规格的,而且大家都知道的近事也能作为学术论文的内容。

我当时这样的行为纯粹出于少年好奇,连求知欲都算不上,完全没有想到要去当学者或文人。我自知才能和境遇都决不允许我立什么远大目标。我只是想对那些莫测高深的当时和未来的学者们暗暗测一测。我只想知道一点所不知道的,明白一点所不明白的,了解一下有学问的中国人、外国人、老年人、青年人是怎么想和怎么做的。至于我居然也会进入这一行列,滥竽充数,那是出于后来的机缘,并不是当时在北大想到的。可是种因确实是在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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