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世界主权,我没有能力想象它的权力细节,但可以参考周朝天下体系的某些制度安排去想象世界主权。我的想象是,至少需要两条基本规则:(1)世界主权虽然高于国家主权,但没有取消国家主权,而是对国家主权的一种外部限制。于是,世界主权与国家主权形成分治一体的格局,即国家的内政仍然归属国家主权,而国家的“外政”,或者说国家的对外行为的仲裁归属世界主权。简单地说,国家之内归国家主权,国家之外归世界主权。(2)所有涉及人类集体命运的事务都归属世界主权的管辖,特别是全球金融系统、高端技术系统、互联网等等全球化的权力,必须归属世界主权而加以控制和公正使用。我相信,除非世界出现异常的变化,否则,世界内部化和世界主权问题将在未来成为政治的根本问题。
目前的世界仍然还是个“非世界”(non-world),只是地理存在,而不是政治存在。未来最重要的政治问题就是如何创制世界,即完成世界的内部化。当政治的规模发展到了以世界为单位,政治问题也就发展到了理论限度,所有可能的政治问题将全部出场,世界内部化将成为政治的最后问题——这不意味着政治的终结,而是说世界内部化将成为包含着一切政治问题的框架,因此它也能够成为反思政治谜底的一个元概念(meta-concept)。世界内部化的问题将说明,政治不是别的,而是共同生活的艺术,是创造所有人的存在之共在性的艺术,也就是把纷争的空间变成共享的世界的艺术。在这个意义上,政治意味着战争的终结,或者说,如果一种政治不能终结战争,那么就尚未完成政治之使命。
事实上,世界的变化已经走在思想前面,全球化每天都在形成世界的内部化,但是,全球化是否能够自动发展出一种合乎理性的世界秩序?或者,全球化自动生成的秩序是否会成为一种共在秩序?是否能够形成人类普遍接受的共同生活?这却是个不容乐观的问题。我们必须把全球化可能产生一个坏世界的情况考虑在内,比如说,一个高度技术化的世界或许更有利于世界的专制,高度技术化将更容易系统化地支配、管理和控制一切生活细节,甚至导致心灵的体制化,自由将可能变得有名无实。我们无法排除这种技术专制的可能性。假如高端技术系统与全球金融资本系统形成共谋,就有可能形成一种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型权力,一种无边界的系统化权力(systematical power),而统治绝大多数人甚至所有人。由技术和资本所定义的世界秩序有可能是一种高效率的秩序,却恐怕不是良好生活的秩序,借用马克思的概念,很可能是一个导致人人“异化”的秩序。
荒谬的是,现代性创造了全球化,而现代性却无法解决全球化所带来的问题。为什么现代性没有能力为自己生长出来的全球化问题负责任?其中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根本原因是,现代技术和资本的逻辑与现代政治的逻辑之间并不协调,现代技术和资本的发展需要通过全球合作而达到最大化,而现代政治却试图通过分裂世界而以帝国主义方式去支配世界。事实证明,技术和资本的最大化目标与全球化步调一致而得以迅速发展,而跟不上全球化的现代政治却迅速衰落,世界各处人们接受了技术和经济的全球化,却难以接受被支配。于是,现代技术和资本成了现代政治的掘墓人,同时也成为全球政治的物质基础,也就是成为了世界内部化的物质基础。如果冲突的事物能够形成兼容性,就必定需要形成存在的共在性,因此,世界内部化需要通过建立全球共在系统去实现,而技术和资本的全球化为世界的内部化提供了物质条件。但是,技术和资本只谋求自身的无限扩张,对世界利益毫不关心,甚至对无限发展的危险视而不见。在操作上最为理性的技术和资本却在目标上是非理性的,这种非理性的理性有可能使世界陷入无可救药的灾难。因此,世界需要主权,世界需要成为天下,需要一个全球政治系统去建立新的存在秩序,去建构全球公正,去控制技术和资本的非理性发展,使世界成为一个安全和平的共同生活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