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冬天。

早晨一到,整个市镇的生活又开始了。

人们已经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们咳嗽着,吐着口痰。他们大多数人,都睡得很好,既没有做过好梦,也没有做过恶梦。因为在他们看起来,一切都是很自然、很简单的。纵然某些新的事物,比如物价、兵役和战争,有些时候也叫人感觉生疏,感觉苦恼,但是时间一久,也就变得很平常了,成了闲暇时候发泄牢骚的资料。

浮上他们略嫌混沌的脑筋里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工作。但这也自然而简单:昨天如此,今天如此,已经做过好多年了。女人们上灶门口劈引火柴,胁下夹了升子上街籴米,或者带了桶去井边提水。男子汉对自己的工作也很熟练,都在进行着必要的准备了。

有着上等职业和没有所谓职业的杂色人等,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日程,而那第一个精彩节目,是上茶馆。他们要在那里讲生意,交换意见,探听各种各样的新闻。他们有时候的谈话,是并无目的的,淡而无味的和繁琐的。但这是旁观者的看法。当事人的观感并不如此,他们正要凭借它来经营自己的精神生活,并找出现实的利益来。

北斗镇是并不大的。它只有一条正街,两条实际上是所谓尿巷子,布满了尿坑、尿桶和尿缸的横街;但它却拥有八九个茶铺。赶场天是十几个。按照社会地位,人事关系,以及各种莫名其妙的趣味,它们都各有自己一定的主顾。所以时间一到,就像一座座对号入座的剧院一样,各人都到自己熟识的地方喝茶去了。

人们已经在大喝特喝起来。用当地的土语说,这叫做开咽喉。因为如果不浓浓地灌它两碗,是会整天不痛快的。有的则在苏苏气气地洗脸,用手指头刷牙齿,或者蹲在坐位上慢慢扣着纽扣。手面挥霍的人,也有叫了油茶或醪糟来吃喝的。那个来得最早,去得最迟,算是涌泉居的主人的林么长子,已经把半斤豆芽菜的菜根子摘光了。

这是一个健旺的老人,很长很瘦,蓄着两撇浓黑的胡须。他早年的绰号是林么长子,现在叫林狗嘴。因为自从一九二六年失势以后,他忽然变得喜欢吵闹,更加纵容自己的嘴巴了。他曾经是有名的哥老会的首领,但他手下的光棍,多半是乡下那批勉强可以过活的老好人,被他用呵、哄、吓、诈拉入流的。因此,在他家里的流水账簿上,有人曾经发现这样一类有趣的项目:李老大来玉米两斗,去光棍一个。如此等等。

现在,用那细长的、蓄着指甲的手指,他正在把那些散乱在自己面前的豆芽,十分当心地聚在一起,不让有一根漏网。一面,却又不时回过头去,向他身后一席的茶客张罗,对他们的谈话表示一点零零碎碎、但却引人入胜的意见。大多数的茶客,我们不妨说正是为了他若干大胆锋利的谈吐来的。他们要借他来发泄自己的怨气。因为他们在这镇上的地位,是屈辱的,无望的,但是,野心却又没有完全死尽。在这一点上,么长子林狗嘴,无疑占着一个在野派的领袖地位。

在他身后一席上,一共有五个茶客。全是江湖上的朋友,曾经凭着手枪,或者骰子使人侧目,但是现在已经规矩起来,主要靠各种生意挤油水了。他们谈话的内容,是冬季行政会议的议题。会期是十一月十号,只差两三天就要在城里开幕了。

他们的材料,大半都是靠传闻和臆揣得来的,所以有时互相矛盾,而且极为可笑。但有一点却很一致,他们全都感觉得是在被暗算着,被威胁着了。他们担心着甚么新的提案,同时也忧虑若干早经通过的提案将会认真实行起来。此外,还有一点也彼此一致,他们都乐于谈那些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有着直接关联的问题;隔得远的,他们总一笑置之,以为毫无讨论价值,犯不着多费唇舌。

由于这一类人所共有的狭隘心情,在禁政问题上,坐在下首的芥茉公爷蒋青山,甚至同气包大爷万成福,赌起气性来了。气包大爷是所谓正派袍哥,没有直接搂人抢人,也没有秘密嗜好,他再三力说,种种传闻都是故意放出的空气,值不得顾虑。而芥茉公爷则是著名的瘾哥,那毒物不仅养活了他,并且使他发胖起来,长了所谓烟膘。他曾经戒过三四次烟,吃过不少苦头,但是都失败了。

芥茉公爷是一个带点辣味的人。至少嘴头上如此,因为实际倒是很温和的,他总不断担心着拘留所,担心着强戒期内那些夹着鼻涕眼泪的呵欠,以及瘫软。

“你给我保险!”他鄙视地接着说,“我还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好靠山呢。”

“不要这么讲吧!”气包连连解释,因为他是深知道对方的脾胃的,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也有本事唠叨几天,“这样说你哥子就多心了。我不过说,中华民国的事,你我见少了吗?仔细打听下看,好多大脑壳就在吃这股账啊!”

“现在不同了,”另一个人沉吟着说,“去年的皇历翻不得了。”

“我就没有看出有多少变化!”林么长子说,忽然回过头来,“那些喝人脑髓的,不一样在吃人吗?老弟!都是骗乡巴佬的,你倒听进去了!”

“对对!看我明天还会拿茶壶做烟斗么!”

公爷苦笑着,大声地说着反话。这惹得全茶堂的人笑了。

当笑声停歇,那种在同样情况下容易发生的不大自然的沉默跟过来时,一个坐在挨近茶炉的方桌面前,壮实无须的矮老头子,嗽嗽喉咙,讲起一段用茶壶做烟斗的故事。这是那种道地的光棍,没有恒产,也无职业,但却永远保持着自由独立的身份。

这人叫戴矮子。他所说的故事,发生在光绪年间一位富翁家里。那富翁已经快落气了,但他还担心着他那庞大的产业,怕给他的独生子完全抽进那个其大无外的烟斗里去。他要逼着儿子给他一个戒绝的誓言才肯瞑目。这个机会叫他选择上了,所以他的亲骨肉果然发了个誓,说他决心戒除这种害人的嗜好,至多每天只抽一口!……

“以后他硬只抽一口呢!”矮子紧接着说,“不过,这家伙也会想,他就拿他妈一个茶壶来做斗子,一口泡子要管一天,——这么大!……”

“看你杂种把我说得热么!……快爬你的啊!”芥茉公爷笑着骂了。

“他不是打趣你,”林么长子解释道,“这是真的呢!我都听讲过的。他们说,他的烟枪就像吹火筒样,要用绳子吊在帐顶上烧!……”

话还没有说完,林么长子自己便已捧腹大笑起来。

别的人也都跟着他笑,但却十分谨慎,深恐芥茉公爷会不痛快。一两个讲究息事宁人的老好人,则正在设法把话题牵开,希望谈点别的问题,转换一下空气。

这时候街面上已经逐渐热闹起来。捏在那些烧饼匠手里的小木棒儿,开始在光亮的木桌上跳动着,吵嚷着,发出清脆的声音。卖豆腐的担子沿街吆喝过去。街上偶然也出现三五个外表与本地人稍异的高长大汉,穿著褴褛,却极健壮。他们是西北面老山里的山民,背上高耸着一两百斤重的茶叶包子,他们稳重沉着的步态使人感到尊严。

此外,是零零落落的碱巴担子和乌药担子。除开棉花、玉米和沙金,乌药和碱巴也是北斗镇一带山域地区的特产。但是,从前并没有引起一般人的重视,谁也想不到它们会在抗战中大出风头,因此繁荣了市面。而且,胀饱了一批批腰包,许多人都靠囤集它们发了财了。

林么长子,是在两年前便看准了这一着的。那个在城里做着小公务员的侄儿,曾经告诉过他,乌药可以代替某种原料,将来一定涨价。但他的金钱有限,胆量有限,他把注意搁在别类生意上面去了。所以一有机会,他总要向那些乌药贩子探听一下行情;虽然每一次的探听,都只能加深他的悔恨,使他摇头叹气地惋惜一通。

因此,当他向一个头缠黑布、满身尘土的乌药客询问市价,而对方胡乱应了一声,一面伸出三根粗壮指头比比之后,他又禁不住呻唤了。

“妈的,这是见风长啦!”他恨恨地说。

“这把有些人倒搞肥了啊!”气包叹息着插嘴说。而他之所谓有些人,是指他们共同的敌人当权派说的。“今天也在收,明天也在收,就像抢水饭样!”

“他收个屁!”么长子嚷叫道,“要是老子胆大一点,他收他南瓜还没有起蒂蒂呢!千万手头太短促了!真说不得,前年才几个钱一担呀?”

“其实,现在还干得的!”公爷说,认真提出建议,“我们集股来怎样?”

“不行不行,”气包摇摇头说,“听说公家要捆商了。”

“你又在乱放空气?”么长子切然反问,瞪着一双深陷的眼睛。

“实在的。听说所有的东西都要捆呢:乌药,碱巴!——我看以后大家就只有喝风了!横竖米这样贵,城里老斗二十元了。”

这样一来,谈话于是转入一般生活的诉苦上去。

在这种问题上,谈话最多、最精彩的,是戴矮子一类两三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仿佛一架活的物价指数表样,从清朝到现在,其间米价肉价的涨落,都大体记得清楚。虽然他们只笼统知道目前的情形是怎样来的,但却认真感觉到了不满。

“这样搞下去怎么了呀?”那个半瞎的老医生陈竹庵追问着,“哼,鸡蛋会卖一角钱一个!恐怕从前就是做梦都没有梦见过吧?”

“这就稀奇了么?”戴矮子接着说,“你去郭金娃馆子里吃二分白肉看吧,——四角!才几片呀,薄得来一口气吹得上天!从前怎样?医生是知道的,进去一坐:来四分白肉,红重!还要去皮带瘦呢,——八个小钱。不信去问,郭金娃还没死呀!”

“这还要问!”啐了一口,么长子也插进来了,“我小时候也吃过的呀。八个小钱一碗的白蹄面,那几多?吃一碗,就塞得你半饱了。不过,戴矮子!你有甚么抱怨的呢?烫两个金夫子,就够你杂种吃一天了。”

“像你这样说,那些金夫子,都像是绅粮呢。”

“倒不是绅粮,可是,你个家伙好烫猪呀!”

“你老先人积积德吧!”板起宽阔打皱的老脸,戴矮子类乎呼吁地说,“要是我戴矮子心肠有这样硬,连金夫子都要骗,我早当汉奸去了。你自己也看见的,大家屁股都在外面,饱一顿,饿一顿的,夜里就盖几根稻草。……”

“那你一天在梁子上喝风呀?”林么长子顶上去问。

戴矮子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并不答话,也不再说下去。

他是一个光棍,一个靠着骰子、纸牌生活的人,并且,他已经在北斗镇混了几十年了。他知道这里的风俗,有许多人,你是沾也不能沾的。所以他不能说那些被他哄骗的对象,就是镇上各位大爷兼金厂主人手下的管事、摇手、沙班等等工头、工匠。

“我知道你的鬼多得很!”么长子紧接着笑骂了,“谨防剁指头啊!”

“没说的!大小一个光棍,要那样有那样。”

“那就行!不过说一句老实话,就要上吊,也找大树子吧!……”

么长子自己开着金厂,他深知那些金夫子的实际情况,所以他的半玩笑的劝告,完全出自当时当地的诚实,没有丝毫虚假。他那顽硬的心肠,甚至隐约地冒出一股苦趣。

么长子并不是善良人,还很贪鄙、毒狠,但纵是一个恶棍,他也会在某些时机享受一点那种不花本钱的同情之乐,特别今天,心里充满愉快,他就自然而然对人好起来了。这愉快有两个来源:首先,他的新槽子出金了;其次,他正期待着一种更大的喜讯。

夜里,那个金厂管事附带告诉他说,根据一种传闻,一个新金矿被发现了。就在筲箕背,那金厂梁子最高的地方。而且还不是沙金,是成颗成粒的,成色同章腊金不差上下。这是刘糟牙槽子上一个老工匠丁酒罐罐漏出来的。丁酒罐罐的父亲就是一个开金厂的;当父亲死后,在赌场里荡尽了剩余的家产,开始在金洞里爬上爬下背沙的时候,他曾经在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而且他还亲自发现过一根金门闩子!

其实,这种传说,老早就很普遍地流行着了,不过一般人都不知道究竟,总是恍惚迷离的。在许多年老人当中,有的说,好多年前,筲箕背的确开过槽子,但是没有结果,所以很快就封闭了;有的又以为,金子是出产的,半途而废的原因在于士绅们和业主的反对。因为那里是风水地方。现在,既然钻出个人来拍着胸口证明,情形就大变了。

所以听完报告之后,林么长子,便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催促他的管事去找那老金夫子,约着早晨在涌泉居会面。他要亲自同丁酒罐罐谈话,然后秘密进行开采手续。他叮咛他的管事不要张扬出去。因为像他说的,这镇上长手杆、粗喉咙的饿蟒,实在是太多了,一漏出去就会你争我夺,而他自信不容易占上风。

这时,因为新来了一个茶客,那个代表国家银行收买金子的委员,茶堂里的空气更热闹了。虽然这个人两年前还是一个城里的杂货店老板,不足道的;但目前既然兼差着大银行的职务,做的又是金子生意,人们的看法自然不同起来。大家提高嗓子招呼茶钱不说,还争着开,争着让出好位置来。这是因为彼此都想从他占点便宜的缘故。

么长子的首席,是从来不让人的,便是城里的士绅来了,他也仅仅干叫两声茶钱,至多抬抬屁股来表示客气。但是现在,他竟然从坐位上挺直地站起来了,右手一摊,做出一个谦恭的邀请姿势。

“坐起来吧!”他欢迎地说,“不要客气!……”

他又拖了对方一把,那委员这才坐下去了。大家于是七嘴八舌地探问着金价。

“我今天就要进城看电报去了,”小胖子委员高深莫测地说。“噫,这个战事像这样打下去,恐怕还要涨呀。么大爷,你倒整对了哇,每天几钱!……”

“你听甚么人说的?”么长子佯装着吃惊了,“真的每天几钱,耳朵早挤落了!你替我们想一想吧,工价好贵?还不容易找到人呀!”

“无论怎么样说,本总不会亏的。”

“这说不定,”急眨着深陷而带灰色的眼睛,么长子含含糊糊回答,“这要看运气……再说呢……”

“当然啊!”委员俨然地说,扬了扬眉毛,“要是靠得准拿钱,我也来了。这里的出产,也确乎不行,没有响水沟旺;就是磨家沟都比不上!你问问看,单是萧三大爷那个明窝子,一天挖多少呀!可是,这里一天两钱三钱,就算红槽子了。”

“那你又讲得太过火了!”芥茉公爷客客气气地辩护说,仿佛那小胖子损伤了自己的尊严,“筲箕背要是开出来的话,抵你十个响水沟呵!他萧老三算得甚么?”

“你瞎说!”么长子说,装模做样地连连摇头,“你又在放空气了!”

“说起来你哥子不相信,金厂梁子上,甚么人不晓得呀!你去问问刘糟牙槽子上那个沙班头子吧,他就在那里背过沙呢。并且……”

“是不是还挖过一根金门闩子哇?”么长子非笑地插进来问。

“你也听说过吗?”

“比你早!还是娃儿头的时候,就听过几千遍了。不过,看样子,你倒真像耳朵里夹毛钱,听进去了呢,——一根金门闩子!哈哈……”

么长子嚷叫着,一连打了一串响亮清脆的哈哈。他想岔开关于筲箕背的传说,减少一些不利于他的注意,他立刻就做到了。芥茉公爷脸红筋涨的,感觉得上了谣言的当。所以大家胡乱笑了一通之后,谈话就转到风水、迷信和一般谣言上面去了。

但是,谈话虽然精彩,茶客已经陆续离开茶馆,回家吃早饭去了。那些“节省大家”,在走的时候先把自己的茶碗移向桌心,这是表明,早饭过后他们还要来的,不想另外泡茶。芥茉公爷向他的同伴眨了眨眼睛,彼此若无其事地向郭金娃馆子走去。因为生活过高,好多人花钱更手紧了。只有少数人没有走。林么长子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在期待着,不时又望街道两头审视一番。因为丁酒罐罐将会给他带来一大注钱财。

他的独苗苗孙儿土狗,那半点钟前跑来拿走豆芽,并且顺便抢走一张毛票的七岁的孩子,拖着鼻涕,跳蹦着跑来请他吃饭;但他费了很多唇舌,又把那孩子赶起走了。

他还要等一会。但他显然已经不耐烦了,老是咂嘴摇头,又轻轻透着气。

水饭,禳解时祭鬼用的饭。

抗战时期,一般人民把反动政府的收购政策叫做捆商。

四川松潘章腊地方,以产金出名,金子的成色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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