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室黄靖贤夫人(2)

既婚之后,渐觉得新妇不符合我的希望。她于妯娌姑嫂或其他人之间,仍不免以小事生气,至于气得心痛,不见有越过一般人的宽大气量。而妇女们好时髦装饰的心理,似亦不能完全超越过去,而无所计较。我慢慢觉悟我以前的要求,太涉理想,实是与妇女太少接触,缺乏经验。妇人天然是要心量比较狭窄的,妇人天然是多注意外表的(此理均另详),一例皆然,不能怪哪一个。又觉悟择妻只注意其天质一面,不注意后天条件,失之太偏;后天的读书为学,未尝不可扩充心量,变化气质。且如我好读书,用思想,而她读书太少,不会用思想,许多话都不会谈,两个人在意识上每每不接头,亦是不应该的,因此在婚后的十年内,彼此感情都不算顶好。大体在她对我先后差不多,总是爱惜照护;在我对她的感情,则好恶升降,多有转变不同;总是在一处,日子多了不免有怄气时,离开一阵又好一些。但一年一年亦趋于稳定。一面由日久我慢慢认识出她为人的长处,一面我亦改正了我自己不对的地方。不想到年纪越大,彼此爱情倒增加起来,在四十岁过后的两三年,是我们夫妇间顶好的时代。

靖贤的为人,在我心目中所认识的,似乎可用“刚爽”两个字来说她。见好于人,向人献殷勤,是她最不做的事。于平常人所贪慕的一切,她都很淡;像是没有什么是她想要的东西。在这两点上,我自省都不如她(即我有时不免向人献殷勤,我不免有所贪慕)。说了话便算,打定了主意便不犹疑,遇事情有判断,说什么就干什么,亦是她的长处。她常常讨厌我反复,说了话不算,遇事没有准主意。我真是徘徊顾虑性最大的人。我常常胸中空洞无一定的意思,计虑周至,能看见正反两面的理,左右不同的路,一时倾向于此,一时倾向于彼,诚亦事所不免。这爽利与徘徊,几乎成了我们十几年每次起冲突的症结所在。然而靖贤的爽利,毕竟可爱呀!和刚爽相联的就是正直,少弯曲,坦白,干净,信实与信义等好处;我恒愧不如。

我虽受许多朋友的推崇奖掖,以至许多不曾见面的人或不熟识的人,过分推想我人格如何伟大;但在家里我夫人眼中看我,却并不高。她眼看我似乎是一个有夸大的志愿,而不甚踏实的一个人;虽说有心向善,向善心到底不强。她常常指摘我的毛病,除了上面所说好反复一点外,大概有三点是时常说到的。一点是我说话太狂夸,自视太高,自信太强,她极表示反对。一则认为这是没有理由可以承认的;一则认为这于个人德性是不很好的。一点是我做事待人不真忠厚,不过大体像忠厚罢了。还有一点是我永不认错,碰了钉子仍不回头,执拗不听人话。她指摘我的,都不算冤枉。说我不真忠厚,有时亦能说得我心服。唯有夸大与执拗,我虽无法否认,但无奈这两点似乎是我生命中的要素呢!(我相信这是从我的长处而来的流弊)从她对我的批评态度,见出她读书虽少,而胸中有义理境界;虽是妇人,而气概不凡。尤其是她说我不真忠厚,向善心到底不强两点,使我敬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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