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飘飘舍我高翔,

青云徘徊为我愁肠。

——晋·傅玄《云歌》

天寒地冻,雪片在风中无序地飞舞。泥路两边的菜园,渐次地呈现白色。雪敷在坑洼不平的泥土上,看上去显得灰白斑驳。丁子恒和苏非聪一起往乌泥湖去看房子。风很大,把雪一阵阵扑打到脸上,凉气逼人。

乌泥湖的房子是新盖的,据说美丽舒适。年前就已有许多人家搬了进去,但却一直没轮上丁子恒和苏非聪。丁子恒和苏非聪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汉口已有两年,虽说有单间宿舍可住,有食堂可饭,但每逢公休和节假日,依然感到寂寞难挨。隐忍不住心头之火,两人便跑去找副院长皇甫白沙发脾气。口气大大地表示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意思。

皇甫白沙笑了,说:“大老远跑来建三峡,没分着房子就回去?有何颜面去见江东父老?”

两个发脾气的人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年由南京一路逆水而上汉口时,是何等的豪情满胸?此番回去,于家人亲朋又如何解释?皇甫白沙见此,就又笑,说:“我知道你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是不是?”

丁苏两人便松了口气,也笑了,觉得心里想的恰是这个。笑完苏非聪说:“高见高见。我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可太太没我们可以,没房子就会不可以。”

丁子恒觉得苏非聪这番绕口令绕得有趣,便也接了上去。丁子恒说:“不让太太住好,太太就不会让我们吃好,这也是大大的不可以。”

皇甫白沙笑得哈哈响,声音大得能把涂在墙上的白粉灰震落下来。

出了门丁子恒和苏非聪分析了半天这笑声于他俩是否吉利。第二日房管处便有电话到总工室,说是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去拿住房证。两人均分在了乌泥湖宿舍的丁字楼楼上。丁子恒住二楼左舍,苏非聪住二楼右舍。丁子恒和苏非聪拿得证后欢天喜地,便说皇甫白沙那通震人耳朵的笑分明表现了皆大欢喜四个字。

乌泥湖距总院机关约有四十分钟的路程,几近郊区。房屋渐少,菜地愈多。人稀地旷,便有风雪愈加大了的感觉。丁子恒和苏非聪都没拿伞。丁子恒穿着件黑呢大衣,脖子里绕一条羊毛围巾。苏非聪则穿了件驼绒便装薄袄,薄袄外套着皮褛。两人着装均有些洋派,过往的一些挑担子农民抑或小贩什么的,便忍不住地会多看他们几眼。这种眼光难免不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心生得意,下巴更高地扬了起来,行路时越发显出一副大模大样的潇洒。

苏非聪说:“苏学士在下毛毛雨时说‘何妨吟啸且徐行’,此番顶风冒雪,你我可谓‘何妨谈笑且徐行’呀。”

丁子恒说:“可用‘漫天风雪任平生’作结。”

苏非聪大笑,说:“好好好!结得好。”

正说时一座寺庙仿佛被风吹刮而来,突然就落在了他们的眼前。丁子恒说:“咦?一座寺庙。”

苏非聪脱口而道:“哦!两个和尚。”

丁子恒想想两人这两年来的单身生活,亦隐忍不住,大笑起来。苏非聪说:“如何如何,这可是天下绝对呀!”

高悬于门楣上的“古德寺”三个字在风雪中散发着黄灿灿的光泽。寺庙围墙高深莫测,墙里的树上均已盖上厚厚的雪层,只是浓绿的树枝却依然伸出墙外,努力展示其原色。

苏非聪说:“早怎么没发现这么个好去处?枉做了两年假和尚。早知此处,不如来这里同他们做伴。”

丁子恒便笑道:“这得问问苏太太愿意你做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苏非聪说:“假亦真来真亦假。做了两年假和尚,方知真和尚之苦,而且苦得是有口难言呀。”说完,两人站在寺门口朗声大笑。

一个灰衣和尚从寺里走出,翻着眼皮望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在此喧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赶紧正色,面面相觑几秒,一裹衣领,急步而去,仓惶有如逃跑。

按房管处人士指点,寺庙过后,须经三个水塘,两座军营,然后便到一小十字路口。路口右侧有一碉堡,左侧有一大茅屎坑。由大茅屎坑往左拐,经过三座排成品字形的坟包,再行上一百来米,拐弯即可见乌泥湖宿舍。丁子恒恐迷路,把路径提示都写在纸上,过了寺庙便开始数水塘。水塘间隔很近,水面上结了薄薄的冰层,残败了的荷叶便顶着厚厚的雪,趴在冰层上。军营在水塘后面,立着高高的围墙。墙上还有铁丝网,铁丝的网结上压着一簇一簇的雪,黑白相映得有些刺眼。丁子恒和苏非聪便有些压抑感。

苏非聪说:“这一带是不是汉口的军事要地?”

丁子恒说:“看起来好像是。”

说话间,两人便同时看到了碉堡。碉堡有一层楼高。圆形。墙颇厚。绕墙壁一圈,皆可见有高低不平的方形枪眼。碉堡里面很臭,显然被人当过临时厕所。外墙上,胡涂乱抹着许多的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围着碉堡考察似的观看起上面的字来。几乎同时,他们看到了一句话:“娘,我只有死在这里了……”每个字都仿佛用尖刀尽可能深地刻在壁上。在“娘”字的刻缝里,涂着乌黑的颜色。苏非聪说这显然不是颜色而是人血。他话音刚落,丁子恒便有晕眩感,他急促地走到路边一棵树下,倚着树拼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非聪忙追过去问:“丁工,你怎么了?”

丁子恒好一会儿才说:“我晕血。”

苏非聪就笑了,说:“咦,看不出你倒有妇人之仁。”

丁子恒有些不好意思,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经过大粪坑后,全部的路程只需五分钟。拐过一个小弯,乌泥湖宿舍的小楼第一次摊开在丁子恒和苏非聪眼前。他们俩忍不住高叫了一声:到家了!

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里,那一幢幢红色的楼房真是艳丽明媚得很。

春天到来的时候,丁子恒和苏非聪分别将家属从南京和扬州搬到了乌泥湖。

丁子恒的太太叫雯颖,比丁子恒小五岁。人长得娇小玲珑,眼睛黑亮黑亮,鼻梁高直,开口说话,两排牙齿有如排列整齐的两排珍珠,晶莹剔透,很轻易地使人感到她有一股天然美人气。丁子恒当年在北京读书,一次放假回宁,在表妹家见一女孩捧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落泪,甚觉奇怪。问表妹,知是她的同学,喜欢读石评梅的诗,落泪是因为石评梅和高君宇二人凄恻的爱情故事。丁子恒当时二十出头,从未接触过女孩子,情感难免粗糙,听罢便当着表妹的面大大讥笑了女孩子一通。气得表妹赌气不理他,见了他的面便翻白眼。晚上,那女孩也留在表妹家用饭,丁子恒在饭桌上才正面看清了她的脸。一看便有如电击,人就发呆了。一呆好几天,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心里眼里全都晃着那女孩子的影子。于是只好买了些表妹爱吃的零食,狼狈万分地求表妹帮忙。表妹原本表示一辈子不理睬丁子恒的,可接下零食后,吃得高兴,觉得还是有必要助自家表哥一臂之力,便邀了女孩子和表哥一起去玄武湖划船。玄武湖是何等美丽,风掠过,水面如绸缎皱起,小船便从绸缎上轻滑而过,真正是一个让人滋生好心情的去处。心情一好,便唱歌。丁子恒会唱的歌不多,但他嗓子好,能把歌唱出几分味道来,这就有过人之处。而女孩子会哼许多的歌,却五音不全,唱不出口。唱不出歌来的自然羡慕和钦佩唱得出来的。这样,丁子恒便以他的强项,战胜了女孩子的弱项,一个回合下来便成赢家。这女孩子便是他现在的太太陈雯颖。两人好后,丁子恒曾笑说他对雯颖是“以笑开头,以爱结尾”。雯颖先前并不知笑她的事,待知有这么个起因后,便直嚷着要跟丁子恒分手。丁子恒一派大家风度地双手交叉抱胸,笑说道:“你说的是真话吗?”一句话顶得雯颖无言以对,噘噘嘴只好作罢。丁子恒大学毕业后,两人便结了婚。到搬入乌泥湖,这个婚姻已经进入了它的第十五年,孩子也已经有了四个,两人真情却依然如旧。

雯颖一到乌泥湖,便喜欢上这个地方。早上推开窗户,新鲜空气如潮涌来。倘放眼向外望去,篱笆墙后蒲家桑园村里的炊烟袅袅地升起在蓝色天空之下,鸡鸣和狗吠的声音亦隐约可闻。乙字楼和戊字楼夹角处的竹林被太阳光照得绿意深浓,若有风,便发出飒飒的响动,有如吟唱。丁字楼的对面是乙字楼,丁字楼朝南的窗口正对着乙字楼朝北的走廊,乙字楼上的孩子笑闹着跳绳跳房子什么的便全在丁字楼人家的眼底。楼上的老奶奶经常呵呵呵的与孙子逗笑,一听便知嘴里没牙。雯颖想,这里是多么有趣呀。

雯颖每天早上起来,先打开炉子,烧一壶开水,替丁子恒冲上牛奶并沏好茶。丁子恒好喝红茶,铁观音是家中必备。当茶和牛奶均在桌上冒着热气时,雯颖便开始叫床。丁子恒有赖床的毛病,不到最后时刻决不爬起。迫于上班的无奈不得不起时,且要三呼“大丈夫岂惧起乎?”才见行动。每逢此时,先他一步起来的孩子们便都相互窃笑。待家人潮水般涌出门后,两个小孩子亦摇摇摆摆上走廊玩耍,雯颖方开始做家里的清洁。

虽有两间大房,家具却很是简单,都是总院配给的。丁子恒在搬来的第二天去后勤处办的借用手续,共配得一张双人床,一只五屉柜,一张写字桌,一张方桌,四只方板凳和两把椅子。每件家具上都钉有一块小铜牌,上面写着“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丁子恒原本还再想借一张床,可后勤处的人无论如何也不给。一个办事员噘噘嘴说工人连房子都没有得住,你们住新房还配家具。给自己要了床,还给孩子要。工人就不是人?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话说得颇重,气得丁子恒当即把脸色挂了出来,却无力反驳。心想,离了我们工程师,工人能用土堆起个三峡大坝吗?回来诉诸雯颖,雯颖说算了,孩子这两天先睡在地板上,过两天去街上买张床就是了。工人们也是蛮可怜的,前面简易宿舍,自来水管都在屋外,淘米做饭洗衣用水都是好多人家共用。厕所也没有,全都得上外面公共的。乙字楼上的沈太太说,那边的屋里还没有天花板,老鼠在梁上跑来跑去。说得我好害怕。经雯颖这么一说,丁子恒心想,也是。自己独住两间大房,一家独用一厨一厕,工人和技术员住在简易宿舍里,心里自是不平。如此,让他们说几句怪话又有什么了不得呢?这么一想,气也就顺了。

丁子恒和雯颖共有四个小孩,三男一女。男孩子从大毛二毛一直叫到三毛,待叫四毛时,生了个女儿。女儿生下后,小脸红扑扑胖嘟嘟的。全家沸腾了,丁子恒和雯颖更是喜欢得不行,两人都不愿她随着男孩子再叫四毛。刚会说话的三毛指着妹妹的小胖脸说:“嘟嘟。嘟嘟。”大约是想说妹妹胖嘟嘟的意思。丁子恒说:“有了有了,妹妹就叫嘟嘟好了。”这样,女孩子便叫了嘟嘟。

这一年三毛四岁,嘟嘟两岁。用丁子恒的话说,他们是跟在雯颖屁股后面的两只小肥狗。大毛已读到五年级,二毛正读着三年级。雯颖把他们转到了附近的二七小学。

初去转学,雯颖和大毛二毛都不明白这所学校为何叫“二七”。办手续时,经校长解释,方知道著名的二七大罢工就是在这一带举行的,烈士林祥谦亦在附近英勇就义,二七纪念碑耸立在学校的一侧。为纪念二月七日,便将学校起名为“二七”。雯颖听罢,肃然起敬。

大毛和二毛在南京时就是好学生,教导主任一见学生手册上密密的红五分,便眉开眼笑。安排了班级,雯颖领着大毛二毛一起参观了学校。学校颇大,校舍亦颇多。令雯颖惊异的是校园内竟有三处果园。果园里种着石榴树桃树梨树以及橘子树等,桃树正开着花,红红的,格外明媚。而令大毛二毛亢奋的却是隐于树林之中的一座碉堡。两人立即设法爬上了碉堡,模仿着电影里的人,以手代枪,“哒哒哒”地射击起来。

学校的一切都令雯颖满意。一星期后,大毛和二毛便都正式地上学去了。

雯颖操持家务并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在南京时,一切均有保姆陈妈相帮,所以,雯颖不太会织毛衣,不太会洗衣服,菜也做得不太好。雯颖跟刚认识的邻居苏太太魏婉娴说,幸亏丁子恒自己也是一个马虎汉,在外业队呆的时间也长,粗日子过惯了,也就从不挑剔她。否则,要是像你家苏工这样吃穿考究,过日子精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对付才好。

魏婉娴便笑嘻嘻地告诉她:“这你就错了。他会在经营他自己的吃穿时,把家里的所有都经营起来。”

雯颖一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雯颖不会操持家务,但颇能结识邻里。她一下子就认识了好些人,当然,也有一些原先在南京时就面熟。于是她便有了些朋友,像乙字楼上左舍的沈太太张雅娟,甲字楼上右舍的吉太太马茹琴,戊字楼上左舍的洪太太董玉洁,等等,一说话起来都带着南京腔,再聊起来,方记起以前在下游局家属会上早都见过,也就自然而然地熟了。有了熟人,许多原先令人发愁的事就变得好办了起来。吉太太马茹琴告诉她,只要交两毛钱,煤店的吴师傅可以送煤到楼上。沈太太张雅娟为雯颖介绍认识了篱笆墙外茅屋里的郗婆婆,从郗婆婆那里不光能买到特别新鲜的蔬菜和鱼,并且还可托她帮忙找洗衣妇。

郗婆婆为乌泥湖很多人家介绍过洗衣妇,当雯颖找她介绍时,她自然也一口应承了,当天便从蒲家桑园村领了一个女人来到丁字楼。郗婆婆说:“这是驼背他老婆。家里虽是地主,但大手大脚,做事蛮麻利的。”

雯颖忙说:“行,行。一个月给多少钱?”

郗婆婆说:“她家里穷得叮叮当当,要钱补贴。你们城里人钱多,就大方一点,一个月给两块吧。”

雯颖原打算出四块的,见郗婆婆只要两块钱,就忙答应着说:“好的,好的。如果多洗了几床被子,我还可以加到三块。”

郗婆婆脸上立即就多了一些温情,她望着雯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拉扯开来,一直漫到脑后。郗婆婆说:“你是个好心人呀,你是个好心人。”

雯颖便笑笑,说:“谢谢您老夸奖。您老今年高寿?”

郗婆婆又笑了笑,说:“不高不高,明年满五十了。”

雯颖吓了一跳,她心里想着郗婆婆起码也近七十,没料到她连五十都没满。郗婆婆说:“苦人呀,一年得做两年的事,一年就得抵两年活,哪能不老?”

雯颖便连连叹息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郗婆婆说:“看你们院子里的女人,一个个走出来水灵灵的,都像二十几岁,上前一问,个个都过了三十。甲字楼上的金妈妈——她家的衣服是我洗的——看上去跟我大丫头差不多,那天我送衣服,跟她摆起,你说她多大?跟我同年,还比我大三个月。啧啧,真不晓得她是怎么养的。”

雯颖说:“真的?金妈妈跟你同年呀?我以为她顶多也就跟我差不多哩。”

雯颖是见过这个金妈妈的。她说着一口北京话,高挑儿身材,皮肤很白,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般,有一种特别的妩媚。雯颖第一次见她,是在总院医院门口。雯颖去开点常用药,以备万一。金妈妈正挂号,她穿着一件平绒旗袍,旗袍外另套了海蓝色呢大衣。脚下的皮鞋小巧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路货。她的衣着引起雯颖的注意。雯颖想,这是什么人,怎么还这么老式打扮?再一次见她便是在乌泥湖的小路上,雯颖始知原来她就住甲字楼上,是总工办副老总金显成的太太,姓叶,满人。倘在清朝,就是个格格。雯颖想,这可是养也养不出来的富贵气呀。雯颖没跟郗婆婆说这些,只是心里叹道,简直没法比呀,劳动人民好辛苦。

一个家被雯颖在一个星期内就治理顺了。雯颖在带三毛和嘟嘟去野地里散步时,还扯回来一把野花插在嘟嘟废弃的奶瓶里。野花虽不像玫瑰牡丹之类能开放得很华丽,但野花也有野花的神气。小小的缤纷的花朵很有精神地从瓶子里向外伸展,给亮亮堂堂的屋里注上一股清新。丁子恒回家一看,眼睛就发亮了,四肢很是舒适地往床上一躺,心说有雯颖的家是多么的好啊。

苏非聪比丁子恒早到一星期。当丁子恒拖儿带女地走上楼来时,苏非聪已经把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甚至连周边情况也一一摸了个清楚。比方银行和菜市场都在头道街,米店在连城街,邮局在二七纪念碑对面,小学则在纪念碑的右侧。而中学,在古德寺旁边,校舍很是气派,就叫古德寺中学。苏非聪说在头道街还看到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与它遥遥相望处,是一座清真寺。寺外的围墙下,一些身着黑棉袄,头戴白布帽的男人笼着手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苏非聪在丁子恒搬来的当晚跟丁子恒讲述这些时,丁子恒一边听一边用笔勾画着草图,然后问了句很可笑的话。丁子恒说:“你比我住得远,怎么会早到了呢?”

苏非聪怔了怔,也用一种很可笑的方式回答说:“我家比你家少一口人是不是?这样船轻一点,走得要快些。”这一问一答,令站在一边的两个女人雯颖和魏婉娴笑弯了腰。

苏非聪的父亲是个哲学家,苏非聪便常常好说些虚无缥缈的话,以示未忘其本。但在丁子恒眼里,苏非聪这人特别能干。住单人宿舍时,苏非聪房间里总能保持得干净整洁,而丁子恒房间里却从来都是乱七八糟。苏非聪洗的衣服连女同志都说的确不错,而丁子恒因洗衣服听到的最好一句话也只是“不敢恭维”。丁子恒还知道苏非聪很会炒菜,年节偶尔聚会时,他用一只小小的煤油炉,就能弄出好几个有模有样的苏州菜,每次都能把一群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总院的单身汉们吃得眼睛发直。

丁子恒对他的这些本事总感到莫名其妙。说你也算是苏家的少爷,怎么十八般武艺样样会呢?

苏非聪似笑非笑道:“你在家是丁太太伺候,我在家是伺候苏太太。你我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丁子恒说:“我还是不明白。”

苏非聪便有些无奈地说:“她那个小姐的派头比我这个少爷的派头要大,明白了不?”

丁子恒依然不懂。苏非聪急了,说:“你这人真木呀。我就靠这才把她追到手的。”

丁子恒方才恍然。恍然过后又生疑惑,心说自己追雯颖不也就是唱了几支歌吗?难道苏太太家要女婿会洗衣做饭才行?

事隔许久,两人一次中秋节无事闲聊,丁子恒才知道,苏太太魏婉娴乃是大家小姐,幼时随做官的父亲迁至北京。魏婉娴生得明眸皓齿,活泼可爱,弹得一手好钢琴,歌亦唱得如莺啼燕啭。苏非聪与其兄魏以是同学,常出入于魏家。对魏家这位小姐仰慕得几近发痴,但魏小姐却爱上了一个诗人。诗人虽然穷困潦倒,却能每天热情洋溢地给魏婉娴写情诗。魏婉娴每逢收到情诗便兴奋得两腮发红,急急忙忙地换上衣裙去与诗人约会,对有事没事常来家里的苏非聪总是爱理不理。魏家虽对诗人反感万分,可对苏非聪亦无兴趣。魏老先生认为诗人固然不行,可苏先生神采飞扬,有聪明过人之气,多半难为世间所容。既不易为世间所容,女儿嫁与他必不幸福。苏非聪得知这一评价,进出魏家时便拼命收敛自家才华,尽可能露些俗相。魏以见苏非聪爱得有些悲壮,便有意成全这事,私下里替苏非聪出主意说光这还不行,最好能在关键时候露一两手,显示出妹妹嫁给你之后必定很享福,如此方能大功告成。苏非聪经此点拨后,便在家中跟女佣学艺。先学会了洗熨衣服,而后又学会了几样苏州菜。也是老天要帮他,有一天魏家请客,客从东瀛来,老家却是苏州。离家许久,极想吃家乡菜,偏偏魏家会做苏州菜的厨子回家去了。苏非聪那天恰来找魏以,魏以见之大喜,忙对苏非聪说机不可失也。于是苏非聪以他全部的才能做出了三道苏州菜。客人吃后大喜,魏老先生亦大喜,想起厨子并不在家,便问这菜是谁做的,竟是比厨子做得更好吃哩。魏以这才把苏非聪亮了出来。魏老先生闻之大惊,打量了半天苏非聪,方说:“看你脸上锐气逼人,内里竟有谦躬气色?”魏以便作一副嘲弄脸色说:“他呀,不光喜欢下厨做菜,还喜欢自己洗衣熨衣哩。谁做了他的太太就活该享福了。”魏老先生当即便长长地“哦——”了一声。从此以后,便有心要把女儿嫁给苏非聪。那魏小姐跟诗人往来一阵子,也没了新鲜感。一则诗人总有些与常人相悖之处,比方蓄长发穿破衣不洗澡之类,都让魏小姐不习惯。二则情诗也读得腻了,好看的词句也有限,颠来倒去就那么些东西。于是约会的兴趣便大大减少。倒是常来家中小坐的苏非聪不时说些笑话以及陪她看几场电影,令她十分开心。这么开心来开心去,心里也有了些意思。一天看完电影回来,走在路边的树阴下,苏非聪心怀鬼胎地搂抱了魏小姐。魏小姐并未反抗,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的搂抱,甚至大胆地献了吻。苏非聪方晓得他已经把诗人打得一败涂地了。

丁子恒在听苏非聪说他这段故事时,哈哈大笑,笑完便叹息自己同雯颖的经历未免简单。苏非聪说:“朋友,你就别叹息啦。我这浪漫过后是后患无穷。只要我回家,一定是我下厨做菜,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衬衣,也得我亲手来熨。太太说‘这可是你亲自跟我爸爸保证的哦’。我真是悔之不及呀。”说完自己也跟着丁子恒哈哈大笑了一通。

苏非聪和魏婉娴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老大静雅与大毛同班,正读五年级,老二静宜则比二毛高一级,上四年级,老三静沁已经满了五岁。丁子恒搬来的第一天,因为船是下午靠岸,所以一家人坐着三轮车拉着行李抵达乌泥湖时,天已黄昏。雯颖要搭炉子烧饭已不可能。虽然丁子恒再三表示已经准备好了晚餐的面包,但苏非聪仍然力邀丁子恒一家人同他家一起随便进一顿晚餐。饭还没煮好,小孩子们便已经都打得火热了,仿佛早已是多年的老朋友。

苏非聪挽起衣袖下厨做菜,魏婉娴便坐在屋里陪丁子恒和雯颖喝茶闲聊。魏婉娴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的开襟毛衣,白色的衬衣领子翻在毛衣外面。长头发被盘成发髻,高高地堆在头顶。魏婉娴眼睛和眉毛都显得细长,皮肤很白。说话时,两只手喜欢在胸前比划,十指纤纤的,动作十分优雅。当下雯颖便忍不住赞道:“苏太太,你好美呀。”

魏婉娴眉毛高高地一扬,说:“是吗?可我正想这么说你呢。”

夜里苏非聪躺在床上跟魏婉娴闲聊,说想不到丁工的太太竟是如此美人。魏婉娴便说喂喂喂,你眼睛又不老实了?

苏非聪笑说:“我说她美,可并没有否定你也美呀!你吃的哪门子醋。”

魏婉娴说:“我可比不上人家。”

苏非聪说:“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哟。叫我说呀,你们两人是不同的类型。丁太太属于素朴而天然的美丽,而你则是华丽而精致的美丽。”

魏婉娴忙说:“那你喜欢哪一种美丽呢?”

苏非聪心中暗笑,觉得女人是世上最适于拿来开心的一类。嘴上却一本正经说:“像我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当然比较喜欢后一类的了,要不费那么大的力气追你干什么?还要辛辛苦苦给你烧菜。丁工可是一辈子不下厨房的。”

魏婉娴于是就高兴了起来,说:“明天早上我起来给你煮牛奶。”

说是这么说,次日一早仍然是苏非聪自己起来给自己煮牛奶。非但如此,还为上学的静雅和静宜准备下了早餐。

魏婉娴同雯颖成为很知心的朋友,起因却不是初次见面的那顿晚餐,而是乙字楼下左舍的刘妈妈。

刘妈妈叫许素珍,她丈夫刘景清是勘测室的工程师,从洞庭湖工程处合并来汉口的。许素珍原本一直住在湖南汨罗乡下,直到刘景清分到乌泥湖的房子一家人才团聚。许素珍没上过学,刘景清不在家时,便常常上楼来请魏婉娴或是雯颖帮她看信或者写信什么的。许素珍人爽直,说话高声大气,一口乡音,尤其好议论宿舍里发生的事情。偏她脑子不是十分有条理,往往张冠李戴,常常惹得雯颖和魏婉娴笑个不住。那天许素珍抱着她的小儿子五虎爽爽朗朗地笑着从楼下上来串门,站在走廊对雯颖说今天天气好,下午是不是一起到古德寺去看看。叫上苏妈妈,把静沁和嘟嘟也都带上,顺便给小伢子们抽个签,看看将来前途怎么样。前面郗婆婆说过古德寺的菩萨最灵了。

雯颖一听这话便笑。雯颖是在教会学校长大的,从不信菩萨,更从未想过要去抽签。许素珍从雯颖的笑意中看出她的意思,赶紧摇着一只手,显出几分紧张地说:“有什么话,千万莫讲出口,菩萨会听到的。菩萨个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哪个有什么不恭敬,他全都听得到。他会让报应一个一个跟着来的。”

雯颖的笑意就更浓了。她说:“菩萨有这么小心眼?”

许素珍急得跺脚:“你还说!你还说!”

这一刻魏婉娴听着她俩的对话,也笑盈盈地从屋里出来。魏婉娴说:“菩萨哪里是小心眼呢?简直是没心眼哩。他让几个好人得到善报?又让几个坏人遭到恶报?我们苏非聪说了,菩萨就是用来哄人的,把人都哄成阿木林,呆脑子一个。”

没等魏婉娴说完,许素珍拔腿就走,且走且说:“我不沾你们,这个话跟我没关系。以后菩萨怪罪,你们也莫怨我。我心里是敬菩萨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见许素珍如此紧张,雯颖和魏婉娴便都哈哈地大笑起来。魏婉娴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笑完说:“她真好玩呀。”

雯颖说:“乡下的女人好多都敬观音菩萨。不过,我总觉得她们不光是拿菩萨当上帝,还把菩萨当成好朋友,自己心里的什么话都去跟菩萨说。”

魏婉娴对雯颖此说显得很不屑地笑笑,说:“菩萨嘛,不过是人用黄泥糊出一个想当然的东西,用来自欺和欺人的。我在女子师范读书时,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女子解放,砸碎菩萨》。”

雯颖早知魏婉娴是女子高师毕业,但却没想到她还写过文章,不觉心里生出几分敬意,便问:“发表在哪里?”

魏婉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发表。我拿给我家苏非聪看,他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说砸了菩萨,女子还是解放不了。百年之内,谈女子解放,都只能是空谈,你就别做这个梦了。我叫他说得生气了,就抓过文章撕掉了。”

雯颖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魏婉娴在雯颖的笑声中说:“当时我觉得他是因为大男人主义才说这个话,可是现在……你看我们两个,原来都好好地当着老师,为了跟着丈夫就都丢了工作,事业就变成了做家务。”她说着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声叹息竟撞得雯颖脑子里嗡的一声。她不由望着窗外淡淡的云天,云天中一只鸟儿正在飞翔。雯颖心想,可不是!

魏婉娴脸上的怅惘便有些浓了。一忽儿,她低低地吟出一首诗:“我依稀是一只飞鸿,在云霄中翱翔歌吟;我依稀是一个浪花,在碧海中腾跃隐没;缘着生命的途程,我提着丰满的篮儿,洒遍了这枯燥的沙漠。”

雯颖惊喜道:“这不是石评梅的《青春微语》吗?”

魏婉娴怔了怔:“你也喜欢石评梅?”

雯颖说:“我怎么会不喜欢呢?她差不多是我的偶像哩。‘……君宇,我无力拖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我第一次读到石评梅这个碑记的时候,在丁子恒他表妹家,我读完就哭得跟泪人似的,丁子恒正好来看他表妹,结果莫名其妙地看见一个女孩子坐在那里哭,他觉得这个女孩太有意思了,就跟我好了起来。”

魏婉娴笑了,她想起她初恋时,总是跟着诗人到陶然亭去看石评梅和高君宇墓碑的事。雯颖眼前亦仿佛出现当年在好友家里哭泣的情景,也禁不住笑了起来。笑过后,两人都不说话,心底却都觉得彼此被一种什么东西联系了起来,有一种温温暖暖的感觉。

那之后,魏婉娴和雯颖在一起便总能很真心地讲述自己或是议论别人。如此,日子就不那么寂寞了。

一连数日都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从乌泥湖走到机关,鞋上沾满了泥。办公大楼门口一块棕色的麻毡垫子,原本专供擦鞋底之用,这一刻却因人人脚上都有稀泥,垫子已经变得奇脏无比,鞋底再到上面去擦,反倒弄得更脏。好多人低头见此,便绕过毡垫,径直走进办公室,弄得办公室的地板上,都是斑斑点点的泥浆。

丁子恒和苏非聪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两人虽是毗邻而居,又是同一办公室,平常上班却并不相邀同行。偶尔路遇,几句问候后,自有一人加快步伐,另一人放慢脚步,拉开距离,各走各的。有一个住在简易宿舍的水电工曾经来丁字楼改装自来水管,认得丁子恒,也认得苏非聪,上班路上几次见他们如此这般,深为怪异,便在水电组将这事儿拿出来说笑了一番。水电组的工人们亦都称奇,纷纷笑说,这些知识分子真不知道哪来这么些怪毛病。这话拐着弯传到雯颖耳朵里,雯颖说给丁子恒听,丁子恒亦笑说,他们工人哪里懂得独行之趣呢。

苏非聪进办公室时,丁子恒刚擦完自己的桌子。苏非聪顺手接过丁子恒的抹布,又低头看看地板上的泥迹,叹道:“完全应该有一个清洁工人每天早上来把这里打扫一下的。当年,我的办公桌上只要有一丁点灰,那个干活的杂工至少要扣掉半天的工钱。”

丁子恒笑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好汉不提当年勇。只要想想两年前在外业队勘探的日子,现在就是桌上糊一层泥,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非聪亦笑了,说:“那倒是。我在外业队时常常住在农民的家里,每天早晨上厕所,被我视为人间第一痛苦之事。”

丁子恒说:“不过,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人负责清洁办公室的。如果苏联专家今天突然跑来,看见这地板,该有何感想?”

苏非聪笑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们来之前,自然会有通知,也自然会有人来关心这地板了。”

同办公室的王志福听他们俩说笑了几个来回,毫无动手清洁环境之意,倒是各自倒上一杯茶水,坐了下来。王志福便从自己桌前站起,一边往外走,一边隐忍不住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呀,有这工夫高谈阔论,怎么就不能拿个拖布把地板拖拖干净呢?”他说着便出了门,转身拿着拖布进来,三下五下便将地板拖得干干净净。

苏非聪和丁子恒两人顿时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尴尬。

王志福是春节前才从水文室调来总工程师办公室的。他原本是木工,因心灵手巧,搞了好几项技术革新,连续几年当上了劳动模范。院里便有意要培养他,欲将他作为调干生送到清华水利系学习。偏偏他的老婆在那期间正好生孩子难产,老公公忙着为媳妇找医生时一下子中风瘫痪在床。虽说王志福表示可以克服困难,但院里还是替他着想,把入学时间推迟了一年。为了让王志福在上学前夕多了解一些实际,便让他先来总工室,给总工程师吴思湘做助理。

王志福拖完地去放拖布时,苏非聪对丁子恒低声道:“我们两个的思想到底还是不如他们党员呀。”

丁子恒说:“是呀,他说得倒也不错。只是他一个工人,怎么能用这种教训的语气跟我们说话呢?”

苏非聪笑道:“你怎么还这么夫子气?”

丁子恒正要说什么时,王志福返回了办公室。苏非聪朝着王志福说:“辛苦你了。”

王志福说:“我跟你们不一样,做这点事我觉得算不了什么。”王志福的语调有些让人别扭,丁子恒没再说什么,但他在心里却对王志福有几分不悦的感觉。

下午,苏联古比雪夫水电站总工程师马雷谢夫在俱乐部作世界高坝会议及古比雪夫水电站的报告。丁子恒有些兴奋。丁子恒对苏联人一直有一种佩服之感,但苏非聪却不以为然。苏非聪总说苏联人比较笨,他们做的东西傻大笨粗,无法与欧洲人的相比。丁子恒知道苏非聪的见识比自己广,说得或许有道理,但他却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观点。丁子恒这两年一直在学俄语,他觉得既然苏联专家前来帮忙修建大坝,就应该读一些有关苏方水电站的资料原文。像马雷谢夫这样的报告,丁子恒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苏非聪笑道:“你对苏联老大哥还真崇拜得可以。”

丁子恒说:“苏联专家的工作作风比我们的好。我总觉得这才是一种真正的科学精神。就拿德米特列夫斯基组长说吧,有一回,突然问技术处的李工,说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呀?李工被问得莫名其妙,说没有哇。德米特列夫斯基组长说,既然身体是好的,为什么三天的事情要用五天时间去做呢?李工当时别提多难堪。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以这样的作风来做事,我相信什么事情都做得成。”

苏非聪说:“但他们未免死板。”

丁子恒说:“何以见得?”

苏非聪说:“在选择坝址问题上,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

丁子恒说:“这我知道。可这是两回事。对坝址的选择和工作的作风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东西。”

苏非聪又笑了:“可我们的工作作风选出了三斗坪那样绝无仅有的坝址,而他们却不敢走出萨凡其的阴影。萨凡其说南津关是个好坝址,他们就认为萨凡其是世界著名的坝工专家,你们凭了什么要改变他的方案?而南津关喀斯特现象严重却是明摆着的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墨守成规,不敢创新比我们更甚。因为创新一旦出了差错,他们有责任,而依了萨凡其的提议,一旦出事,顶在前面的是美国人萨凡其。”苏非聪说到这里,语调便有了几分讥讽的意味。

丁子恒想了想,觉得苏非聪说得有理,却不知如何回答他。便说:“在坝址问题上,我也不太赞成苏联专家所选。但在工作作风上,我却觉得应该像他们那样,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的用。像我们这样,一半人做事一半人闲,最终是难以成事的。”

丁子恒在听马雷谢夫的报告时,心里一直想着苏非聪的话。丁子恒和苏非聪同为清华毕业,苏非聪高丁子恒两个年级,也算前后同学。两人先后从下游局调来汉口,都是在外业队干了好长时间,才进入总工程师室。因经历及家庭背景都颇为相似,故而对诸多事情的看法也容易接近,于是感情上就多了几分亲近。尤其是成为邻居后,两家太太亲如姐妹,关系便更显得密切起来。丁子恒属书生型之人,只知业务而不通世事。苏非聪则不然。丁子恒总觉得苏非聪看问题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不知是因为其父是哲学家的缘故,还是他天生目光敏锐。总之什么事情,但经苏非聪分析,丁子恒便觉得心里透亮。有一回,丁子恒为了得到组织的信任,将自己同两个美国朋友通信的事交待了出去。苏非聪得知,长叹一口气,说:“你本是为了让人相信你,可你这么做了,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相信你了。”丁子恒听此言心里一惊,而后又将信将疑。结果是原本是团结对象的丁子恒在无数次会议上被当成重点批评对象,就连在办公室里看书回宿舍晚了,也是严重缺点之一种,被提上桌面,强令检讨。提意见的人多是初、高中生,工作时,千也不会,万也不会,恨不能半小时就去找丁子恒请教一次。而一开会,一个个便都翻了身似的,对丁子恒一脸严正。自那以后,丁子恒方对苏非聪之言服气已极。苏非聪笑他道:“说你自找吧?”丁子恒只有无奈地摇摇头,心中却暗想,与苏非聪比,我真是庸人也,所谓庸人自扰呀。

马雷谢夫的报告讲得极好。只是开头部分翻译太差了,翻译出来的术语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后来,有人递了纸条,便换了翻译。丁子恒认出了这个新出场的翻译是住在乌泥湖庚字楼上左舍的陈杞。丁子恒为三毛上幼儿园的事去找过他的妻子姜心敏园长。陈杞翻译得流畅多了。他站在台上,风度翩翩的。一条丝巾绕过脖子,被白色的衣领衬托着,格外醒目。陈杞脸上始终挂着从容不迫的微笑,丁子恒对他这种儒雅之气很是欣赏。

坐在丁子恒后排的两个人低声地议论着陈杞。一个人说他是总院俄文翻译的第一块牌子。另一个人说他夫人姜心敏的母亲是以前的白俄贵族,陈杞是姜心敏的表兄,父母双亡后,被姜家收养,自小就说得一口的俄国话。丁子恒想,原来如此。

下班时,雨仍然淅淅沥沥地滴着。天空灰蒙蒙的,新抽芽的树叶经水洗后青翠碧绿,只是与庞大的天空相比,这点色彩太稀太少,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它背景的灰暗。丁子恒在关闭办公室的窗子时,望着随风飘动的雨线,心中一动,苏东坡的一句词立时映入眼前:“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他想,改成“殷勤今朝丝丝雨,又得浮生阵阵忙”,倒也有趣。

王志福走过来说:“丁工,吴总请您去他办公室一下。”

丁子恒应答着将窗子关好,见王志福一副等他同往的样子,便随意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王志福没有回答,反问道:“丁工,您这次下去搞土壤调查能不能带上我?”

丁子恒对此问话有些吃惊,说:“吴总要我下去搞土壤调查吗?”

王志福说:“是的。您能带上我吗?”

丁子恒有些不悦,说:“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王志福说:“如果弄清楚了,您能带我下去吗?”

丁子恒说:“我不能答复你,一切都由吴总决定。”

王志福说:“您可以向吴总提议呀。”

丁子恒说:“我没有提议的理由。”

王志福说:“怎么没有?就说这个年轻人好学,让他跟着锻炼锻炼。这还不是最大的理由吗?我知道我到总工室来,你们都瞧不起我,因为我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但是华罗庚也没有上过大学,我想我会用华罗庚来激励自己,拼着命追上你们,让你们最终服气。”

丁子恒有些烦,却又不好发作,只好说:“看情况吧。”

他说完也不望王志福一眼,便向外走。王志福跟在他身后大声道:“丁工,我知道您是有真本事的人,我就想跟您学。”

丁子恒一怔,继而有些感动。他喜欢听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令他心里生出一种终于被人认识的愉悦。于是他回过头来,用一种和蔼的语气说:“我尽量跟吴总提吧。”说完心想,这个年轻人有点狠劲,如此心态,成则辉煌灿烂,败则一塌糊涂。

总工程师吴思湘的办公室在大楼的尽头。走廊的灯坏了,于是那尽头便仿佛笼罩在阴影之中。吴思湘毕业于上海交大,曾经留学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后,便在战时的美国生产局工作。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萨凡其为中国三峡所写的《萨凡其计划》,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计划。吴思湘当即激动得难以自制,一个月后便回到了祖国。当1946年萨凡其再次来中国看他久久难忘的三峡时,吴思湘已在国家资源委员会有了一份职业。萨凡其的三峡修坝热情有如旋风,席卷起所有同行的激动,三峡工程便在这股旋风下拉开了帷幕。经萨凡其的建议,中方四十六名工程人员到美国的丹佛参加三峡工程的联合设计,吴思湘是其中之一。只是正当他们在美国紧锣密鼓地工作时,中国自己的内战却使得三峡工程不得不被迫放弃,中国工程师们全部返回中国。吴思湘心里悲凉如水,他怅然地望着丹佛四周连绵的群山,心想,他这一生或许已不再有机会修建三峡了。

然而只不过十年光景,他便成为长江流域规划设计院总工程师办公室的老总,再一次把三峡的帷幕拉了开来。吴思湘自然特别珍惜这次机会,他觉得虽然有太多的政治活动占用了时间,可照眼下的速度进行下去,壮丽的三峡大坝在他这一代人手中建成仍是必然。作为水利工程师,参与修建这个世界上最为宏伟的工程,那真正是有了一生的辉煌。吴思湘甚至想,在大坝建成那天,他或许会郑重地向共产党递交他的入党申请书,以表示他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他曾经把这个想法说给皇甫白沙听,皇甫白沙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说:“你要是以这样的动机来加入我党,你以为我们就会要你吗?”吴思湘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要?难道你们不希望我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吗?”皇甫白沙依然是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吴思湘最终也没有弄清皇甫白沙的话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走进办公室时,吴思湘正核对一张图纸。丁子恒进门说:“吴总,你找我?”

吴思湘一指对面皮椅,说:“坐一下,稍等我三分钟。”

丁子恒坐在吴思湘对面,心想今天吴总会怎么跟我谈话呢?丁子恒对吴思湘的印象并不太好,他总觉得吴思湘性格优柔寡断,说话办事黏黏糊糊,除了资格比较老以外,实在不适宜做总工程师。有时听他绕来绕去说了许多话,却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而上级派下的事,不管是不是与总工办的工作相悖,他都一丝不拉地派下去做。苏非聪常在背后嘲笑他,说他脑子里是一团乱麻线,抽着哪根就是哪根。丁子恒觉得这个比喻颇为传神。这一刻,丁子恒想,都下班了,怎么又抽出个麻线头呢?

吴思湘放下笔即开口,说:“丁工,找你来,是有项重要的工作交给你。”

丁子恒说:“还是土壤调查吧?去年我不是去过了吗?”

吴思湘说:“根据整个长江流域规划的需要,要在明年年内完成七个大型灌溉区的土壤调查。这七个地区又以四川盆地和江汉平原两个地区为主,因为这两个地区都在大型水利枢纽附近。江汉平原你们去年已经将大部分地方跑到了,今年主要搞四川盆地。四川土壤调查工作量大,共有七万九千平方公里,实际上还可能不止这么多。”

丁子恒说:“吴总,我去不太合适吧?土壤专业并非我之所长。”

吴思湘说:“这个我知道。但据中科院土壤专家们说,去年那批人中,就你对业务最熟悉。”

丁子恒急说:“那也是我临时抱佛脚,怕自己一窍不通,出洋相,出门前才找了些书来读了读。”

吴思湘说:“总院奇缺土壤方面的专家,不管怎么说,你算是个骨干。这次到四川,四川方面有好几家参与,属于联合调查。调查项目也是综合性的,不但能满足流域需要,同时也要满足农业和林业方面的需要。那边的同志们据说大都是中等技术学校毕业,并没有多少经验,所以,我们这边必须派业务骨干。这次调查总队的总队长由中科院的两位专家担任,同时设立了两个技术队长,你是其中之一。”

丁子恒呼道:“My God !”

吴思湘笑道:“上帝会与你同在。我倒觉得这时候出门真还不错。”

丁子恒说:“为什么?”

吴思湘说:“这些日子,机关里用大量时间搞大鸣大放,开会讨论,据说下一阶段还要开更多的会。我们搞工程的人,开那么多会干什么呢?不如出门做点实在的事。”

吴思湘一席话竟让丁子恒心头一亮,他想,可不是。

丁子恒正欲告辞,突然想起王志福的请求,于是他说:“王志福想跟我一起下去,我觉得这个青年很好学……不知道是否可以……”

吴思湘望着他,片刻才说:“你觉得他跟你去合适吗?”

丁子恒怔了怔。吴思湘又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收回这个提议。”

吴思湘的话说得意味深长,丁子恒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他想也没想,便极快地说:“那我就收回吧。”

出门时,他觉得他有些对不太起王志福。

丁子恒出差的第二天,天便晴了。一晴好几天,天气暖洋洋的。大毛、二毛、静雅、静宜以及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孩子刘一狮、刘二豹、刘三熊七个人一起到解放公园玩。出门玩的动议是大毛和刘一狮提出来的。雯颖起先有些不放心,许素珍说:“没关系的,我家一狮和二豹上个月就自己去玩过。”这一说,雯颖也觉得该让大毛闯闯去,便同意了。大毛和一狮并不想带静雅和静宜两个女生,于是两个女孩便回家伤心地哭。魏婉娴只好出来向男孩子们提出请求。大人的面子不可驳,男孩子们便同意了。四岁的三毛和刘家的四龙也吵吵着想去,但被大人们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这两人便一头一个地坐在走廊的地上,仿佛比音高似的大哭了一场。

七个小孩,大毛最大,便做了总领队。一狮次之,就做了大毛的副手。最小的是刘三熊,刚上小学一年级。这天的游玩本来一切都顺,在公园捕了些蝴蝶,玩了官兵抓强盗。刘家老二二豹与苏家老二静宜为一片树叶吵了一架,一狮和静雅分别为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加入了争吵。但在领队大毛严厉的镇压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太阳开始下山时,他们一路唱歌回家,歌声很不整齐,但心情特别愉快。经过蒲家桑园路边的水塘,大毛看到塘中有一个小岛。小岛距岸边约一米多远,上面碧绿一片。大毛目测了一下,认为凭他的跳跃能力他可以跳到岛上。如此,就等于这个小岛成为了他们的领地。这个理论让其他几个小孩都兴奋起来。一狮说占领了这个岛后,就可以叫它为丁刘苏岛。因为是姓丁的姓刘的和姓苏的人发现的。静雅说,这么叫太拗口,不如就叫乙丁岛。因为是乙字楼和丁字楼的人发现的。静雅的乙丁岛得到一致的认同。

大毛决定由他和一狮两人跳上岛去,在岛上插一块牌子,写上乙丁岛三个字。静雅表示她也要上去,因为岛上不能没有女生。三熊大咧咧地说:“是呀,没有女生,以后岛上就没有妈妈。”静雅立刻打了他一巴掌,说:“不准说不要脸的话!”

大毛对静雅的要求还是同意了。首跳是大毛,他后退了十几米,准备助跑起跳。一直都未出声的二毛突然说:“哥哥,这个岛恐怕不能跳吧?”

大毛说:“你懂什么?就你是胆小鬼。”

一狮亦鄙夷地瞥二毛一眼,说:“二毛,又没让你跳,你怕得那么厉害干什么?”

二毛说:“我想那会是个浮岛哩。”

二毛的话音未落,大毛业已冲过来起跳。他跃起之后,只听得“扑通”一声,绿色的小岛上被砸出一个洞来,大毛落进了水里。大毛在水里拼命挣扎,手和头在漂浮的水草中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沉。岸上的孩子都傻了,静宜竟呜呜地哭了起来。二毛浑身一紧,突然掉转身,对着马路放声喊了起来:“救命呀!快来人呀!救命呀!救我哥哥呀!”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青年恰好路过,立即甩了自行车跳进池塘,几下子游到大毛身边。这时大毛已经开始下沉,青年一头钻进水里,双手将大毛托出水面。岸上的小孩见此一个个破涕为笑,使劲喊着:“加油!加油!”

被救上岸的大毛在青年的帮助下,哇哇地吐出一些水。在春天的风中,他被冻得哆哆嗦嗦。二毛喊了他一声:“哥哥。”

大毛看了他一眼,面色惨然地说了一句话:“妈妈一定会骂我的。”

浑身湿淋淋臭烘烘而又有些失魂落魄的大毛出现在雯颖面前时,雯颖吓了一大跳。她一边烧热水让大毛洗澡换衣,一边询问出了什么事。大毛一声不吭,低着头一件件地脱着衣服,怎么问都不答话。

雯颖只好出来问二毛,二毛便一老一实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了雯颖。说完还补了一句:“妈妈你可千万别生气,哥哥他真的很勇敢,我应该向他学习。”

雯颖说:“这种勇敢有什么意义?你还想跟他学?”

雯颖说完,想想这事,不禁有些后怕。投射在屋里的夕阳已退了出去,天空开始发灰。恍然有尖锐的小孩叫声穿透黄昏的灰色,刺激着雯颖的耳朵。她不觉浑身发软,颓然坐在了床边。正在床上玩耍的嘟嘟爬过来抓扯着她的头发,她竟没有理会。

洗完澡的大毛垂头丧气地站在雯颖面前。望着妈妈忧伤的面容,他突然觉得心里难过,有些想哭。只是三毛和嘟嘟绕着他的腿转圈子,两人都笑得咯咯咯的,他不好意思在弟妹面前哭泣,便只好把想要流出的泪忍了回去。大毛说:“妈妈,我错了。”

一向神气活现的大毛,此刻大垮垮地套着爸爸的一件绒衣,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雯颖的心疼之情油然而生。雯颖说:“大毛你做事向来稳稳当当的,今天怎么这么冒失呢?”

大毛说:“我不知道。”

二毛赶紧说:“不怪哥哥,是鬼使神差。”

雯颖喝了二毛一声,说:“学了几个烂词,就会瞎用!”

二毛说:“是救哥哥出来的那个大哥哥说的。他说,要是妈妈骂你,你就说是鬼使神差,不是你的错。”

雯颖这才想起还有一个救了大毛的人。雯颖说:“那个救你的人是哪儿的,你们知道吗?”

二毛说:“我知道,他是己字楼下的林大哥,他叫林问天。”

大毛说:“他是个大学生。”

晚上,雯颖带着大毛上己字楼林家去致谢。去时她想,得送给那孩子一件礼物才是。天已黑尽,商店均关了门,雯颖便打开抽屉,找出一支丁子恒当年送给她的关勒铭笔。

雯颖拉着大毛的手正欲下楼,许素珍抱着五虎从楼下上来。许素珍说:“告诉你,我替你问了,林家那孩子是水文室林工的大儿子。林工叫林嘉禾,也是下游局调来的,恐怕你们都认得的。他太太叫邢紫汀,是总院俱乐部的艺术指导,歌唱得好得不得了。这个林问天是老大,在武昌上大学,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

林问天已经回了学校。林嘉禾夫妇对雯颖的拜访感到莫名其妙。直到雯颖把她的来意详细说过,他们才恍然大悟。邢紫汀说:“怪不得问天一身湿淋淋的回来。他爸爸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不小心掉到池塘里了,想不到这孩子竟干了这么件大事。”

雯颖说:“谢谢你们教育了这么好的孩子,要不,我家大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哩。”

林嘉禾说:“不必客气。这也是他凑巧碰上了,如果他不碰上,别人也碰上也会这么做的。”

林嘉禾的话说得极其自然,诚恳。雯颖听了觉得很感动。她想,他们能培养出这么好的孩子,肯定是因为他们做父母的身教在先啦。雯颖突然就觉得林家给了她一种很好的感觉,同他们交谈,仿佛能生出一种心息相通的意味。她便应邀小坐了一下。

林家室内陈设的雅致,是雯颖在乌泥湖其他人家没见到过的。除了钢丝弹簧床精致的床架尤为显眼外,一对单人皮沙发亦颇有气派。窗帘是双层的,内层是白色薄绸,上面有一些镂空的牵牛花图案,外层是浅咖啡色平绒,一直垂到地面。靠窗的白墙上挂了一幅油画,画上宁静的风景给屋里平添几分温情。雯颖忽然觉得那风光有些眼熟。

邢紫汀见雯颖的目光停在画上,便笑道:“见笑了,这是我画的。嘉禾喜欢,就挂在了这儿。”

雯颖大惊:“你画的?”

邢紫汀说:“我年轻的时候跟着嘉禾逃难到贵阳,在花溪住了些日子。那里的风景如画,我又闲着没事,就画了这幅画。”

雯颖说:“怪不得我觉得风景好眼熟。你真了不起。”

林嘉禾说:“你去过花溪?”

雯颖说:“是呀。抗战中,我随我丈夫到贵阳,在那里住了半年,然后我们就去了云南。”

林嘉禾说:“你丈夫是?”

雯颖说:“他叫丁子恒,在总工室。”

林嘉禾讶异道:“噢,原来你是丁工的太太呀!”

雯颖说:“你们认识吗?”

林嘉禾说:“在下游局时,彼此倒也不熟。来这边后,被规划室的李工介绍加入了农工民主党,常在一起开会。这一来就很熟了。”

雯颖听罢很高兴,说:“等丁子恒回来,让他当面谢你。”

雯颖告辞时拿出了那支关勒铭笔,请林嘉禾夫妇转送给林问天。林嘉禾执意不收,几经推让后,雯颖执意道:“如果你们不收下,我就送到林问天学校里去。”林嘉禾夫妇无奈,只好接了下来。

夜晚睡在床上,雯颖还在想,原来他们也是从南京来的,原来他们也去过贵州,原来他们跟子恒是一个党派的,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也有不少人经历相似。

总院一封电报在路上走了六天,才到丁子恒手中。电文说:火速返院整风。这时的丁子恒早已开始想家,拿了电报,心里暗自大喜,当即便请了假。待丁子恒乘车搭船地抵达汉口时,天气已经呈现出夏意。

丁子恒肩扛行李径直去了机关。他到总工办向吴思湘大致汇报了一下土壤调查情况以及与中科院土壤专家合作中的问题,然后询问整风进展。吴思湘说,这次整风学习气氛非常之好,提出了很多问题。尤其《人民日报》的社论发表后,大部分党外人士都积极参与了这次整风。大家不光给共产党提了意见,也对自己的工作进行了自我批评。都说每一次讨论皆是对自己的一次教育。

丁子恒说:“这不是跟平常讨论的那些也差不多吗?”

吴思湘说:“并非如此。看来这次共产党是认真的,真正把大家的激情调动起来了。我觉得机关里的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焕发热情,共产党这次整风真是太了不起了。他们在上面把领导工作搞好,我们在下面把具体工作做好,上下一致,天下有什么事做不成的?三峡大坝的修建也指日可待。我这里有些近期的报纸和上级下发的材料,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我相信你到会场就会投入进去。”

丁子恒对吴总的这份激情颇觉惊讶,他说:“是吗?”

晚上,丁子恒破例去了苏非聪家。他们虽是紧邻,两人既是校友又同在一间办公室里工作,但彼此却绝无串门习惯。丁子恒在吴思湘所给的一堆近期报纸及材料中,看到了《人民日报》五月一日的社论《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和费孝通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他有些震惊,又有些激动。对于前者,他想,共产党终于愿意听我们说点心里话了,这是盼望了多少年的事呀。对于后者,他觉得文章写出了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丁子恒想,不知道苏非聪是怎么看待这次整风的。

丁子恒往苏家走时,在走廊上遇到魏婉娴。丁子恒说:“苏太太,苏工在家吧?”

魏婉娴说:“在家哩,正在翻译他那本书。”丁子恒的脚步便顿住了。

魏婉娴说:“找他有事吗?我叫他去。”

丁子恒说:“你问问他我现在可不可以同他聊一下?如果他正忙,换个时间也可以。”

魏婉娴说:“没关系的。他那本书,早一点晚一点翻译都一样。”

苏非聪闻声而出,笑着说:“来来,进来坐坐。我也是没事干,找了本书翻翻,聊以度日。怎么样,你这次下去,田野风光优美乎?”

丁子恒边进门边说:“风景如画,只是埋头看土,无暇顾及矣。要说这种土壤调查工作绝对是应该做的,而且越早越好。只是成天在乡下跑,人都快变成土了,百事不晓,所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就算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恐怕我们都不会知道。所以吴思湘跟我大谈一通整风运动如何令人激动,我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实在有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觉。”

苏非聪家的陈设跟丁子恒家差不多,都是大人一间屋,小孩子一间屋。所不同的是苏非聪家全是女孩子,墙上便东一张西一张地贴了些女演员的像。

苏非聪说:“坐。”然后一指墙说:“这都是她们的偶像。我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好崇拜的。让她们崇拜一下科学家,她们偏不。”

丁子恒笑说:“这就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之处。我家大毛二毛对科学家和解放军特别有兴趣。倒是三毛,在南京时天天看保姆刷马桶,看得上瘾了,说是长大了就要刷马桶,‘咕咚’一下洗洗刷刷就干净了。”

在一边玩着毛线翻叉叉游戏的静雅静宜全都咯咯地笑得趴在了床边。丁子恒想起三毛天真可爱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她们一起笑。

苏非聪说:“你家三毛呀,真是个人物。只要他一开口,不管说什么,都讨人喜欢。”

只比三毛大一岁的静沁说:“他才烦人哩,他抢我的糖吃。”

静宜说:“你才烦人哩,你总是欺负三毛,还要三毛喊你姐姐,你算是个什么姐姐呀。”

静沁说:“你又不是三毛的姐姐,你总是护着他,就是想要二毛哥哥告诉你做算术。”

丁子恒见两姐妹为个小小的三毛争吵起来,觉得小孩子们实在是有趣。苏非聪说:“小人国的战争是连环战,连劝架都劝不清,只有采取强权政策。好了,都不许闹了。谁再开口,明天的糖果全部取消。”静宜和静沁立即都紧闭了嘴巴。

丁子恒说:“想不到你还有几下子。”

苏非聪说:“我的能力范围也就是管管家里三个小女子。你怎么样?电报叫你回来整风?”

丁子恒说:“是呀。我还不太清楚怎么回事,所以想到你这里了解一下。”

苏非聪说:“正像吴思湘说的,可谓激动人心。看来共产党是要听大家讲真心话了。解放以来,可以说真正谈得上一点民主的就算这次了。我父亲来信说罗隆基在政协会上对一些老式的知识分子有一段精辟的分析。说是知识分子的知识既然达到了高的水准,他的年龄也必然活到了老的阶段,他就是中国旧社会所谓的士大夫阶层中的士。中国的士对政治亦有他积极的一面,比方说,‘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等。士从来都不是甘心寂寞、不问世事的人,就看他的上司怎么能够发挥他积极的一面为国家服务。中国旧社会的士有这样一套传统观念:‘以国士待我者,我必以国士报之;以众人待我者,我必众人报之’。合则‘士为知己者死’,不合则‘士可杀不可辱’。几千年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对这类自高自大的士,都有一套领导艺术,就是所谓‘礼贤下士’、‘三顾茅庐’等等。旧中国的士,愿做脱颖而出的毛遂者少,愿做隆中待访的诸葛亮者多。若得三顾茅庐,必肯鞠躬尽瘁。罗隆基的话大意如此。仔细想想,你我这般人的心态可不就是这样?本事是有一点,可酸架子也摆得不小,真是入木三分呀。”

丁子恒想想,确乎如此。我们总是觉得共产党官僚主义,只看重党员,不管我们干得多好,依然是拿我们当外人。可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仗着有点本事,就摆一副臭架子等你来“顾”我。现在人家共产党主动站起来检讨自己了,我们这些人还不该回头想想自己的行为吗?丁子恒想过即说:“说起来也是。其实才建国几年,人家也得有一个适应过程,对他们要求太高也不公平。我们虽然读了些书,可未免小家子气重了些,共产党到底是大家风范,人家做到这一步,我们也实在是没话可说。”

苏非聪说:“是呀。开始整风时,我还不太信,心想,又玩什么花头精。可是整风运动一深入,真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总院领导几次到我们总工室,谦虚得我都不好意思开口。想来想去,自己的毛病也绝不比那些党员少。结果以前一肚子的意见,真到可以说的时候,反而没有了。”

丁子恒说:“我也是呀。听吴总和你这么一说,倒觉得原先满腹意见都消解掉了。我想恐怕我们想要的就只是一份‘看重’,其它别的都可以克服。”

苏非聪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当提的问题还是要提,特别是工程技术上反映出来的事情还是应该说说。比方进材料浪费太大,都是国家财产,能省为什么不省?还有些重要的技术岗位,应该以业务水平高低来选用人,而不能只以政治水平为准,你说呢?”

丁子恒连声道:“对对对,存在的问题,也应该实话实说。”

因为与苏非聪的一席谈话,丁子恒的心情甚是振奋。这天夜里,他竟一夜未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其实我一开始对共产党是十分敬仰的,可后来,见有些党员干部自以为是,好处都要自己得着,才对共产党多少有了些意见。现在想来,其实那无非是少数党员个人的问题而已,怎么能怨在共产党身上呢?不是共产党解放全中国,哪有现在这样的和平时期得以安心搞水利建设?虽说前些年有些事并不顺心,可是国民党时期就顺心过吗?所以,丁子恒想,自己过去对共产党的要求看来也是苛刻了一点。现在共产党诚恳地面对我们,希望我们提意见,以帮助党来改正自己不足之处,这种姿态足可解开丁子恒的心结了。丁子恒觉得自己对共产党充满了信心,根本就没有什么意见好提。他想,到会上,不如就这么说好了。

1957年5月14日,总工室整风讨论记录:

召集人:吴思湘金显成

记录员:柴启燕

旁听:副院长皇甫白沙政治部主任谢森宝

宣传处处长肖纪总工会主席张成中

吴思湘(总工程师):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心情十分激动。共产党如此真诚地请我们提意见,实可谓大家风范。其实,共产党之伟大,于这几年国家的飞速发展中,一眼可见。现在我谈谈我自己的想法。

解放后,我是有明哲保身的打算,以第三者的态度看现实,不是工人阶级立场。思想上很矛盾,并且很空虚,不愿自己努力跟上去,不愿丢掉旧的想法,怕人说投机。因此在工作上不主动。第三者态度就是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组织不敢靠拢,对党员也看不起,认为他们是靠组织吃饭,而不是靠本事吃饭。总是认为一个社会应该倚重有本事的人才能进步,而不是倚重有组织的人。经过几次运动和学习,有了些变化。尤其肃反后,自己对党的认识提高了一大步,觉得思想改造很有必要。建设社会主义,必须要有“主人翁”思想,而不能只抱有“做客”思想。我的缺点很多,主要表现在:第一,不善于联系群众,对群众思想也很少关心,很少同群众交谈,认为那是党的事,与我无关。第二,好面子,做老好人,对不正确的事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三,自己政治学习不够,毛主席写的许多文章都没有看过,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文章一篇也没有读过,心里的基本想法就是自己是搞技术的,看这些也看不懂,不如看看技术资料,也许修水电站时用得着。这看来是不对的。

皇甫白沙(副院长):不是看来不对,而是肯定不对。

吴思湘:对对对,肯定不对。我一定改。下面谈几个院里存在的问题:第一,院领导有贵远贱近作风,对于别人提的意见,采用两种态度。比方,苏联专家提的意见就总认为是正确的,而对中国专家提出的意见不光不重视,甚至怀疑其能力。同样的问题,中国专家提出来便行不通,而通过苏联专家瓦西连柯提出来,立刻就采纳了。这是什么作风?第二,院领导明是非,辨真理的能力差。无论在工作或生活中,以及有些磨擦事情的处理上,群众和党员之间,从来没有公平过。第三,既不鸣也不放。整风这么长时间了,院领导鸣放过什么?

苏非聪(工程师):对苏联专家过分依赖是缺乏民族自信心的表现。但是我们自己也不够积极,我们这里留学欧美的是多数,很多人在心里都这么想,既然你们请了他们,那就让他们搞好了。苏联专家对坝址判断不准,大家也不吭气,有从旁看笑话的倾向。院领导明知大家有这些想法,却也不去沟通。现在的领导架子也大,有几个人跟技术人员交朋友了?他们知道技术人员都在想些什么?工作作风还不如解放初期时。

董凡(工程师):党员和非党员中间有距离,可以说有一道墙。非党员也有自卑心理,觉得自己不是党员,做什么事上级都不会信任。所以有些非党员的处长科长,什么事都不敢做主,动不动就要去找党。

潘心源(工程师):解放初时,见党员个个艰苦朴素,我们非常佩服。现在呢,许多党员都蜕化了,好像觉得这江山是自己的,你们这些人算什么?看到有些党员做坏事,比方个人作风不正、多吃多占这些事,谁敢提?谁不怕打击报复?肃反时我是被整得厉害的一个。整了也白整,一个人被冤枉的痛苦,真是受不了。而领导不是想帮助你把问题搞清楚,反倒是想办法给你找一个罪名来肯定他们的所作所为不错。按着这样的逻辑,全中国人都可以找出罪名来。

董凡:在生活待遇方面,可以在同级的党员和非党员中做个调查,党员工程师生活上有什么样的条件,而非党员工程师是什么样的条件?就连借家具,党员都比非党员要多好几件,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同等对待,更何谈其它?

金显成(副总工程师):院里宗派主义肯定是存在的。比方在北京水电局看丰满电站的材料,一定要党团员去要才给,这是什么意思?而听报告会,群众就必须参加,一些高级党员就可以随便不参加,这也不对。救济费多发给老干部,他们薪水本来就高,怎么还要领救济?

丁子恒(工程师):内业外业生活太不平均。外业队工程师工作辛苦,待遇又低,有些内业的人还看不起外业的人,觉得没本事才去外业队,这简直是一种可笑的想法。叫内业的人到外业工作试试,他根本就担当不起来,而叫外业的人到内业来,每一样研究都能接着去做。所以,都是工程师,内外应该一致对待。

邱传志(工程师):同是一个院的人,外勤费也不一样。大门森严,而后门洞开。认识的人就开得高,不认识的人就压得低,哪有规矩可言?

张云庭(工程师):我觉得整风计划和动员是脱节的。叫畅所欲言,可是只扯一些本单位的房子问题救济问题,这算什么整风?应该谈大一点的事。下面我要说的是,一,科学进军叫得响,执行起来有偏差。科学进军只知道依靠几个党团员,而没有依靠老工程师。二,工作作风拖拉。长江防洪标准至今未定,总工室没有起到集体领导作用,各位老总也不统一思想,应该解决的技术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总工程师和专家是什么关系?七个专家七个观点,听谁的?三,工作制度和工作关系不明确,对技术太不重视。有人说我们院是一个梁山泊,好汉太多,不能发挥作用。叫我看我们还不如梁山泊。梁山泊分工好,大家称兄道弟也团结。四,肃反遗留问题为什么拖到今天也不解决?领导高高在上,你上门去找他他都不理。五,政治学习过于呆板,枯燥,走形式。这样学,能起到什么作用?徒增反感。六,院里对沿江各省失去信用,一未完成任务,二未培养人才,这怎么能不使各省失望?七,宗派主义亟待解决。院里有多少派?内业、外业、上游局、下游局、荆江工程处、党员团员、技术人员,等等等等。形成这些宗派,院领导有责任。我就讲这些。

邱传志:可用两句话概括:上面是官僚主义,下面是宗派主义。

皇甫白沙:听了大家发言,我也很受教育。我们的许多工作的确没有做好,正如邱工所说,官僚主义严重。同时,对知识分子尊重也很不够,过于保护和信任党员,而忽略了应该一视同仁。今天大家提出来这些问题,正是基于对党的信任,是希望党能听到大家的声音,以便改正。

民主党派的整风活动多是安排在晚上。丁子恒刚加入农工民主党并没多久,是他的大学同学规划室李琛明死活把他拉进去的。丁子恒几次会开下来,始知开会无非学习讨论,外加东扯扯西拉拉,无甚意义。他原本对政治呀、党派呀什么的就没有兴趣,如此见识一番后,更觉索然。于是但逢有会,便脚底抹油,溜之乎也。而这次,丁子恒想了想,觉得事关重大,便去了。

会议开始了好一会儿,林嘉禾才进来,丁子恒忙热情招手示意。两人平常虽然认识,但也只是点头之交,并无私人往来。发生大毛落水事件后,远在四川的丁子恒给林嘉禾写了一封热情的感谢信。从情感上,他觉得同林嘉禾之间多了一份亲近。

林嘉禾搬了椅子坐在丁子恒附近。林嘉禾说:“信我收到了,干什么那么客气?”

丁子恒说:“你儿子救了我家大毛一命,哪有不谢之理?”

林嘉禾说:“你和你太太都太客气了。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们都别再提,免得我儿子把一件天然应该做的事情当成自己了不起的事迹,容易令他自骄。”

丁子恒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方说:“怪不得你家孩子都教育得那么出色。”

林嘉禾说:“过奖了。你搞土壤调查去了?情况怎么样?”

丁子恒说:“工作倒好做,只是中科院那些科学家太难打交道。本来同中科院方面商量好,由我们总院领导,他们那边的王先生和刘先生分别任正副总队长,我们派技术队长。说定后,就正式宣布了‘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土壤调查总队’成立,并且正式行文通知了有关单位。可两位科学家不干了,提出抗议,说土壤总队不应该冠以我们设计总院的名字,这是不尊重科学家的行为,要求我们这边道歉。扯来扯去,在林院长直接过问下,只好上门道歉、改名,去掉‘规划设计院’五个字,改为‘长江流域土壤调查总队’。科学家们满意了,可这个总队成了一个超然机构,不属于任何一家管束了,有事都不知道找谁请示。两个科学家动不动就说,这个事不该由我们负责吧。我都不晓得下一步再怎么合作。幸亏叫我回来整风。”

林嘉禾说:“中科院那些人,就爱拿大,总以为自己才是科学正宗,其它都是杂牌军,是乌合之众。我们处也都说他们有沙文主义倾向。”

正说时,主持人李琛明大声道:“谁是沙文主义?林工,有话大声谈出来。”

林嘉禾怔了一下,笑道:“将我军了。好,那我发言吧。”

林嘉禾是安徽人,一口绵软的安徽话,说得如歌如吟。林嘉禾谈了四个问题。第一是统战工作做得不好。共产党发展党员多是青壮年,而民主党派却是老年人为多。有活动都只见“党工团”,而不见“民主党派”,谈不上长期共存。第二是宗派主义,将党员非党员两种对待,就连分房子分家具都不能同等待遇,是党员就分得好,而不是党员就入另册。三是党员干部的水平太差,而且没有什么教养,应该加强文明礼貌的学习。四是对知识分子很不信任,太伤自尊心。

林嘉禾这一说,又引起了丁子恒的共鸣。他想,太对了,哪怕是在工程师提级问题上也极不公平。非党员明明应该提为五级的,却只提成六级。而党员呢,只能提为六级的,却可以提成五级。所以一些人拼命要入党,并不是心里真的信仰这个党或是加入进去以便多做贡献,而是因为入了党就能有诸多好处。丁子恒想到此,觉得这个问题的确可以说一下。

这时李琛明开始发言了。李琛明说:“林工的话给我很大的启发。在我们机关,入了党,就好像有了特权,就能居高一等。无论分房子,发放救济金以及其它实惠的事情,都是党员为主,这是不公平的。另外,机关上层领导官僚主义作风也很严重,上下不通气,也不关心群众的工作和生活,高级党员许多政治学习也都不参加。谁给他们的特权呢?还有,机关好大喜功现象也很严重。抓这么多人来这里,拉开这么个大摊子,可是真正值得一干的事情有多少呢?像我们这样科班出身的工程师,如果在省水利局,个个都是宝贝,在这里呢?谁也算不上什么。常常闲极无聊。问问在座各位,哪一个不会打百分打桥牌?为什么都会?不就是没事干以此消磨时间嘛!”

李琛明的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大家纷纷说道:“是呀是呀,可不是吗?”还有一个人说:“周副院长隔天就到保卫处打牌,作为高层领导,这像什么话?”丁子恒认出他是枢纽处的工程师赵自强。一个女声说:“多亏他只去保卫处,要是他多往各办公室走几趟,谁受得了呀!”

人们便都笑了起来,丁子恒亦觉得说得有趣。说此话的是总工室的技术员柴启燕。丁子恒想起每次周副院长去总工室,站在一边唾沫横飞地说些什么且不时往地上吐痰时,柴启燕必定找个“林院长找我谈话”之类的理由出门避难。有一回她说着林院长找她而意欲离开时,周副院长说:“这回你的由头没找好,林院长今天早上去北京了。”一时令柴启燕满脸通红,乖乖回到自己桌前坐了。周副院长七扯八拉不知所云地说了半个多小时,最终要走时朝着柴启燕一笑,说:“知道不?林院长哪也没去,正在办公室喝茶哩。”说罢扬长而去。不光柴启燕,整个总工室的人都目瞪口呆。最后总工程师吴思湘说:“人家老革命,跟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不知斗过多少智,就你这小把戏,他还看不透?算周院长为人大度,不跟你计较,换个心眼窄的,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丁子恒想起这些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水文室的田工笑完说:“亏他们保卫处的人能忍受得了周副院长。他每次到我们办公室,我们都吓得不得了,道是何故?他老人家说几句话,就要往地上吐两口浓痰,揪一把鼻涕,真是令人作呕。”

施工室的李工说:“在我们处也一样,衣服邋邋遢遢的,领子和袖口脏得啦,没得话讲,也不晓得他老婆是怎么弄的。我们外人说也不好说,可实在是不舒服。”

林嘉禾说:“他是干部中没有教养的典型人物。他这个样子,叫我们怎么能看得起他?我要是林院长,早要他到工厂当工人去了。林院长这个人也怪,对别人都要求严,偏偏对周副院长宽容无比。”

勘测室的程工说:“周副院长自己也说自己是个大老粗嘛。他当兵出身,没什么文化,叫他文雅他也雅不起来。”

李琛明说:“既没文化,就该到一个没文化的地方呆着,凭什么来领导我们这些有文化的?”

李琛明一句话,仿佛又挑起一个小高潮。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现在就是没文化的领导有文化的,没水平的领导有水平的,诸如此类。会场一阵嗡嗡之声,有如蝇虫聚会。

丁子恒觉得所有的话都讲得颇有道理,尤其对周副院长做派的斥责,他亦有同感。丁子恒曾经在家私下跟雯颖说,看见那个周则贵他就恶心得反胃。但是,当人们纷纷点名道姓批评一些领导以及放肆讥笑他们时,丁子恒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了。于是整个晚上,他一直是微笑着听人说话,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说。

一般情况下,丁子恒都在总院机关食堂吃午饭。机关食堂分为甲灶和乙灶,普通职工和家属均吃乙灶,高级工程师和领导干部大多吃甲灶。因服务对象不同,甲灶伙食比乙灶好是显然的。丁子恒对机关后勤意见颇多,但他却从未对甲灶的伙食有过不满。

甲灶设在一座单独的红房子内,位于机关花园一侧,前后绿树成行。面积不大,但却窗明几净,每个窗台都放着用小罐培植的常绿植物。在浅黄色明亮背景陪衬下,那一小团绿永远炫耀着一种盎盎生机。四周的墙壁上贴着几幅儿童画,画上的孩子们皆胖乎乎,一派坦然地绽开笑脸,分外可爱。初见画时,丁子恒甚觉奇怪,不知何故大人食堂里要张贴小孩们的画。后来听苏非聪说,甲灶食堂管理员是个女的,随丈夫由上游局调来。她是幼师毕业,曾经做过幼儿园老师。张贴这些画的理由是:当你们看到这些孩子们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你们要为你们自己的孩子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先前没听说这种理论,丁子恒也不觉得怎样,听了这一说后,丁子恒吃饭时,果然便有欲望想要看看画上的孩子。其中有几个胖娃娃特别像他家的三毛和嘟嘟,一旦看着他们,他内心便会生出些许温情,这些温情又一点一点地将他内心有过的烦躁排遣而去。于是丁子恒想,这个女管理员很不简单呀。

这天丁子恒买过饭后,见苏非聪独自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便走了过去。丁子恒说:“今天下午还要整风学习吗?我上午去资料室了。”

苏非聪说:“王志福已经通知了,不能请假。”

正说时,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端了盆君子兰走到一扇窗口。苏非聪突然低声道:“看,这就是甲灶管理员。”

丁子恒不禁扫过一眼,一瞥之下便觉得她很脸熟,说:“好像在哪见过?”

苏非聪说:“她就住庚字楼二楼右舍,她丈夫是勘测室的。姓姬。”

丁子恒说:“姬宗伟?不会吧,我印象中,姬宗伟总有四十左右了,她却这么年轻,好像不到三十哩。”

苏非聪便笑了,说:“怎么,嫉妒呀?人家有本事呗。”

丁子恒亦笑了,说:“我才不嫉妒哩,我家雯颖比谁都强。不过,这女管理员真还能干,把这个小食堂布置得多可心呀。”

苏非聪说:“听说她很风流哩。她丈夫长年在外业队,她跟行政上好几个男人往来密切,多头关系,她全能处理得游刃有余。”

丁子恒有些诧异,说:“怎么会这样?这对姬工也太不公平了。我跟姬工很熟的,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苏非聪说:“那又怎样?有趣也是在外面,他的女人也享受不到。”

丁子恒不悦道:“男人做事业哪能成天在家?如果丈夫不在家是个理由,那多少人家的妻子都可以不守妇道?我对行政科那些人最讨厌了,人家在外面栉风沐雨,辛辛苦苦,他们在家里舒舒服服,不去照顾人家的家属,倒去冒犯。真可恶之极。”

苏非聪说:“我说你有外业心结是不是?人家这也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嘛。”

丁子恒说:“我只是替姬工委屈罢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些脏事。”

丁子恒突然想起整风时,自己曾在一瞬间产生的不太对劲的感觉。他想苏非聪看事情总能入木三分,或许他能剖析出缘故。于是他便放下碗,把自己在整风中的感觉说给了苏非聪听。苏非聪怔了怔,说:“是吗?你竟有这种感觉?”丁子恒说:“只是刹那间出现的。”苏非聪说:“你这倒提醒了我,我要想一想。”

一连好多天,都不停地开整风会议。不是民主党派开会,便是总工室里开会。总工室云集着一群旧式知识分子,总院党委十分重视这里的讨论,不时有领导前来旁听,有一天甚至林院长也来了。林院长叫林正锋,曾经在北京大学上过学,后来参加了革命。虽然只是一院之长,可社会地位和行政级别却一点不比省长低。林院长在整风讨论中也发了言,可他却绕开整风话题,大谈了一通三峡。特别讲述了去年毛泽东主席来武汉,畅游完长江后,专门把他找去谈三峡的过程。林院长讲述时显得激情飞扬。他说毛主席最后还对他说,你能不能找一个人来替我当主席,我来给你当助手,跟你修三峡去。这番话几乎让总工室所有的工程师们都激动不已。大家纷纷说连毛主席都想跟着林院长修三峡,我们这些人能有如此机会,真是三生有幸呀。

但是在林院长走了之后,总工室最老的工程师邱传志却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三峡工程是一个耗资巨大的工程,以我们目前的国力和目前的技术水平,是否有能力承担得起这项工程?林院长再三再四要求上三峡,是不是有好大喜功的倾向?是不是因为毛主席对三峡有兴趣,便投其所好?

这个问题令总工室所有人都心头一震。丁子恒的脸立即发白了,浑身不禁发紧。倘若邱工提出的这些问题成立,他们这些人从天南地北汇集于此,披星戴月所做的一切事情,又算个什么?

苏非聪说话了。苏非聪说:“邱工你错了。如果国家决定上三峡,那么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资金问题的。哪怕三五个省的人饿肚子,也不会短缺三峡的。一个工程开工一半而因资金短缺导致停工的事,在资本主义社会有,但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不会有,也不允许有。不说别的,光是这个面子无论如何也会顾及到的,否则岂不是让资本主义看了笑话?至于技术问题,就看在座的我们各位了。难道我们认定自己的技术能力不如外国人?吴总在美国呆过许多年,吴总您说说?”

吴思湘说:“以中国人特有的聪明智慧,技术上不会有问题。我最担心的倒是原材料本身的问题。”

苏非聪说:“要说林院长,虽然是个多血质的人,容易激动,或者说,还有点神经质,但他也不至于拿几千人的心血、几百万人的安危去邀功领赏。而原材料,吴总,也不必多担心,到时候全都可以解决得了。我们这几千个工程师都是货真价实的,还能弄不出世界先进的东西出来?”

邱传志淡淡一笑,说:“个人的智力倒是没有问题,只是总这么一天天开会,智者也会变成愚者。”

王志福说:“邱工,你这是什么意思?开会也是帮党整风,整风也是要让大家提高思想觉悟。觉悟高了,什么技术难关攻不下来?”

邱传志不说话了,他显得有些难堪。丁子恒看不过去,更兼他颇不喜欢这个王志福,心想你年纪轻轻,说话大口大气做什么?丁子恒说:“小王,你是党员吧?传达文件不是说党员尽可能不要发言吗?”

王志福说:“我不爱听你们说的这些话。你们这些人总是对我们党不满。”

苏非聪说:“谁说我们对党不满了?这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吗?毛主席还说意见提得好哩,如果不提,官僚主义就会越来越严重。”

这次,只有王志福的发言令大家略有些不愉快。

便是这天的晚上,苏非聪上丁子恒家来小坐了。苏非聪说:“我怎么也突然有了你说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呢?”

丁子恒惊讶道:“是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能说得清楚吗?”

苏非聪说:“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过火了。像老潘和老邱他们,又翻起了三反五反时的老账,把院领导一个个点着名骂了一顿。董工和孙工,就只知道为自己要房子。张工更过分,不断讲自己当年在海南时,有小汽车有小洋楼,做的事还没现在这么辛苦,现在天天都在办公室上班,却什么都没有了。你说这些人解放这么多年来怎么什么也没学会?天天叫嚷没给他民主,这回真给了他,他却懂也不懂民主是什么。民主是让你们攻击个人么?肚量再大的领导,你攻击了他羞辱了他,他焉能不恼火?像周则贵,听说他已经在院办公室拍了桌子。其他领导想必心情同他一样,万一他们都恼羞成了怒,心说,给你们一根棒子,你就把主人往死里打,我何不把棒子收回来,打你一顿呢?这样一来,你受得了吗?”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讲得有道理。不过是不是也有些多疑了?整风骂得是有些过火,但共产党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收回棒子,反过来再朝这些人打下去吧?”

苏非聪说:“不。已经有不少提议,特别你们那些民主党派的,没脑子,乱叫什么要搞多党执政,这不明摆着让共产党下台?照我看,就这么一直敞开着鸣放下去,没有控制,话只会越说越过头。记住中国人的哲学思想,欲速则不达,还有一句,物极必反。”

丁子恒有些迷茫,说:“《人民日报》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

苏非聪怔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就像你说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苏非聪走后,丁子恒手头上的事做不下去了,脑子里盘桓的尽是苏非聪所言,他情不自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正和嘟嘟坐在床上玩耍的三毛奇怪地看着来回踱步的丁子恒,突然,他一骨碌下床,把门后嘟嘟的痰盂端到丁子恒跟前,着急地叫道:“爸爸,爸爸,给你尿尿。”

丁子恒停下,不知三毛什么意思,便用脚尖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下,说:“干什么呀,三毛?”

三毛说:“三毛要撒尿,不敢撒裤子上,怕妈妈打,就像爸爸一样走来走去。爸爸一定也是这样。”

一句话令丁子恒仰头大笑。他的身体靠在了桌边,桌子为笑声所震,发出吱吱的声音。正过来欲把三毛抱上床的雯颖,亦笑得岔了气一样,软着身子坐到床上。隔壁房间做作业的大毛二毛闻声而来,连连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三毛手里掂着痰盂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之处。丁子恒一弯腰接过三毛的痰盂,大声说:“噢,还是三毛明白爸爸。爸爸就是要撒尿尿了。走,我们撒尿去。我用厕所,你用痰盂好不好?”

三毛高兴地说:“好咧!”

乌泥湖楼房的卫生间被乳白色的板壁一隔为二。一间是男式小便池,一间是男女共用的大便池。大便池又分为两种,右舍是坐式马桶,左舍则为蹲式。不知道房屋设计师出于什么样的设计思想,觉得有必要把卫生间设置成不同样式。丁子恒家住左舍,故而只能有蹲式的便池可用。这对于坐惯了马桶的丁子恒来说,是一种折磨。因为他喜欢坐在马桶上一边看书一边悠闲地大便,深感这是一种最富乐趣的人生享受。而蹲式便池,一本书没翻几页便腰酸腿麻,而享受的感觉却因这酸麻而骤然消失。丁子恒长叹说,左舍厕所的设计是乌泥湖楼房最大的败笔。

丁子恒把三毛连痰盂一起放在大便池的台阶上。三毛坐在痰盂上,跷着两只小腿,只几下,便撒完了尿。他没有起身,坐在痰盂上听丁子恒站在小便池撒尿的刷刷声。听得有趣,便拍手唱了起来:“爸爸撒尿响,当军长;爸爸撒尿臭,当教授。”

丁子恒走出来,抱起三毛,拍了拍他的屁股,笑道:“什么狗屁歌!”

三毛笑了,脸上有如开放的花儿。三毛说:“爸爸好笨哦!我属蛇,应该是蛇屁!”

丁子恒恍然道:“哦,原来如此!”

丁子恒再回到房间时,发现适才纷乱的心已经复归平静。他心里轻叹道,倘若人人都像三毛这般单纯就好了。叹后又想,人和人是不相同的。有人适宜于这,有人适宜于那。我本就不是一个懂政治的人,只适宜同单纯的人和事物打交道。那些难以明白的事理,就让它不明白地存在又有何不可?我何必非要去弄明白它?一切听其自然不是更好?

这么想着,丁子恒倒也轻松起来。夜里睡得很好,甚至不觉自己有梦。清早醒来,透过窗帘缝隙,望着窗外明朗朗的天,他伸了伸懒腰朗声念道:“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整风的会议依然没完没了,丁子恒很快就有厌倦之感。从四川带回来的资料也没有时间整理。会上颠来倒去说的话总是那些,重复再重复。丁子恒想,政治,这是多么乏味的事啊。

这天早上,丁子恒刚刚走出乌泥湖宿舍,忽听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见是规划室的吉迪成。吉迪成住在甲字楼上右舍,在江汉平原土壤调查时曾做过丁子恒的副队长。丁子恒说:“早,吉工。”

吉迪成说:“早呀,丁工。说你又去四川搞土壤调查去了?”

丁子恒说:“是呀,派到头上,不能不去。现在只是临时回来参加整风的。”

吉迪成笑道:“你们室整风进展得怎么样?”

丁子恒说:“反正总是开会,大家都争着发言。时间长了,发来发去,也都是些差不多的话,花去了好多时间。有时我想,还不如留在四川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哩,那更适合我。”

吉迪成显得有几分惊异,说:“哦,你真这么想?”

丁子恒说:“怎么?”

吉迪成说:“唐白河一带土壤要补查,让我领队。可我是我们室整风运动的骨干,走不开。室里正在跟总院交涉,要求换人。你可愿意去?”

丁子恒说:“多长时间?”

吉迪成说:“大概一个月左右。带上五六个人,边调查,边做培训,顺便带出几个土壤方面的专业人才来。”

丁子恒说:“我去调查可以,但让我带专业人才,恐怕难以胜任。”

吉迪成笑道:“可去年在沙市,你连着讲了几场土壤与水利关系的专业课,谁不说你讲得好?说真的,如果我去不了,还只有你最合适哩。”

丁子恒有点犹豫,说:“我要想想。不过,四川那边我还没搞完哩。”

吉迪成说:“那边没有一年半载哪里能完?唐白河只是一个扫尾而已。你做完这边的,也误不了那边的。怎么样?也算帮我一个忙。”

丁子恒的脑子急剧地转动起来。他想起那些永远开不完的会议,想起自己坐在桌前呆望窗外而时间却从身边悄然流逝的情景,然后说:“如果吴老总同意,我想……我问题不大。”

整整一个白天,并没有人找丁子恒谈唐白河的事。及至下班,办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丁子恒亦开始收拾桌面,吴思湘走了过来。他神情颇为忧郁,浑身都散发着无精打采的气息。他走到丁子恒桌前,说:“丁工,到唐白河土壤调查是你自己提出的?”

丁子恒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吴思湘叹息一口,说:“你这样做很聪明。去吧去吧,没有比现在出差更合适的时候了。”

丁子恒怔了怔,问:“为什么?”

吴思湘说:“你听我的不会错。”

吴思湘说罢便往外走,走至门口,突然回过头来,说:“丁工,你我都是靠技术吃饭的人,这时候出差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可惜,我没你那份福气。”

丁子恒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墙后,心想,吴总怎么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出发那天早晨,苏非聪递给他一张《人民日报》。苏非聪说:“有篇社论,我建议你在路上看看。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吧?这样下去,主人焉能不举起棒子?”

丁子恒瞥了一眼标题:《这是为什么》。他把报纸往包里一塞,说:“好的。”

汽车当天就到了唐白河。他们找当地水文站借了两个房间,作为临时住处。丁子恒把行李铺开,床板有些发潮,便顺手抓了张报纸垫在下面,然后拿了条毛巾走到河边。

河水很清亮,足可洗净一路征尘。整整一天,汽车在乡村的公路上颠来颠去,车窗大开着,灰尘迎面扑来,同身上的汗水搅在一起,感觉黏黏糊糊的。用手掌往胳膊上抹一下,一条条的黑泥便搓了起来。丁子恒三下两下洗完脸,又把胳膊浸泡在水里。这时他看到了映在河面上的夕阳。夕阳通红通红的,一波一波地浸染着河面。瑰丽的色彩竟使丁子恒感到激动,于是他站了起来,向远处眺望。

原野里的绿色铺天盖地,很是舒展地在黄昏的风中波动。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这份香气早已为丁子恒所熟悉,闻之顿有浑身一爽的感觉。和谐美丽的大自然,以它的温馨和素朴悄然洗去生命中的倦怠。河水无声地流淌,在夕阳照耀下,宁静而安详。河对岸的村庄正升起炊烟,狗吠的声音亦远远地越过河来。沉浸其中,丁子恒有些迷醉。夕阳一点点下沉了,随风摇荡的杨柳如扬起的手臂,挥手将最后的阳光送入云层,然后又如扫帚,把斑斓云霞一块一块抹去,最后则化为千万支画笔,溶炊烟和暮霭为一色,渲染在天幕上。丁子恒想,什么是永恒?只有自然啊。同永恒的自然交织在一起的是什么?是人对它的欣赏和欣赏过后的愉悦。

晚上吃饭时,丁子恒精神很好。他对土壤队另外五个人说:“我这次除了带领大家进行土壤调查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院里带出一批土壤调查的行家来。所以,今后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我给你们上课。我大概从水利与土壤的关系、土壤与土壤形成、土壤与农业、长江土壤形成的自然条件和特性、长江土壤基本特征、水利土壤改良特征以及水利土壤改良有利条件这七个方面来讲课,我希望你们有所准备。另外,请做笔记。如果晚上没有听懂,白天工作时可以再问我。”

五个队员纷纷说,知道了。出来时领导都交待过,丁工搞过多次土壤调查,对长江土壤特别了解,跟您工作可以长很多知识。

丁子恒问:“顺便问一下,你们都是什么学历?”

五个人中有三个人是中专,一个是高中,最年轻的那个小伙子是大学。丁子恒便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小伙子答说读的是清华,学的就是水利。

丁子恒便有些诧异,说:“你学水利为什么要改学土壤?”

小伙子说:“听吉迪成吉工说,丁工是老清华的,学识渊博,学哪行就能成哪行的专家。我想成为丁工这样的人,所以,就要求下来,好跟丁工多学点东西。”

丁子恒听了此话很是吃惊,而后又有些感动。他想了想,说:“你错了,在土壤方面,我只是半桶水,我虽然要给你们讲课,可我也是一边学一边讲。你不可轻言‘专家’二字,那是需要真学问垫底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说:“我叫陈远南。”

丁子恒对大家说:“好,在这一个月里,陈远南是你们的学习小组长。”

晚上睡觉时,丁子恒想起苏非聪塞给他的那张《人民日报》,便挑亮煤油灯,在包里翻找,找来找去,竟找不见。丁子恒突然想起自己很可能已将那报纸垫在铺下防潮,心中暗道:苏工,对不起了。

因为下雨,乡间道路四处不通,唐白河土壤调查队只能走走停停,这么一来调查工作便延误了半个多月。大多的时候,他们借居在村里,逢上天气恶劣,一住就是几天。丁子恒长跑工地和野外,早已习惯如此生活。闲时他除讲课外,便自写工作笔记或给雯颖写信。丁子恒写信总是很长,那一刻,他感觉是正在同雯颖聊天。同时,他还带了俄文书与字典,他不想让时间从自己身边白白走过。陈远南的英文底子不错,他见丁子恒学俄文,便也想学。丁子恒喜欢好学上进的年轻人,见他如此,也就十分乐意做他的俄文老师。

反右的风声隐隐传来,但因消息闭塞,丁子恒始终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好容易七转八转收到雯颖的来信,信上却从来只谈鸡零狗碎的事,什么大毛考试一百分,二毛学习太好,学校建议他跳级,三毛应该进幼儿园了,嘟嘟会背一首唐诗,诸如此类。这些内容虽然令丁子恒倍感亲切,但却无法令他知晓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丁子恒每次看完信,都会遗憾万分地想到,妇人就是妇人,丈夫孩子便是一切,天下其它事情再大都不在她眼里。

丁子恒完成任务回家时,酷热的夏天业已接近尾声,只剩得最后的闷热煎熬着人们。因为车到得晚,丁子恒走进乌泥湖宿舍时,人们已经出来乘凉了。夏天白日漫长,太阳下了山,但天却仍然明亮。宿舍大门的竹篱笆下稀疏地坐了些人,他们手持大蒲扇,三个一组两个一对地闲坐一起。时有小孩子窜跑过来,发出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叫喊。丁子恒欲在他们中间发现大毛或者二毛,他想要见到他们的心情忽然迫切起来。可惜跑动的孩子大小均差不多,远远的,他几乎看不出谁是谁来。

但丁子恒见到了坐在篱笆下的吉迪成和他的太太。他经过时便叫了一声:“吉工,乘凉呀?”

吉迪成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四下张望了一下,方说:“回了,丁工?”

丁子恒说:“本来老早就完了的,可是天老是下雨……”

吉迪成突然打断他的话,神色黯然道:“当初我若自己去就好了。”

丁子恒惊异地:“怎么了?”

吉迪成淡淡一笑,说:“你明天就会明白。对不起,我没空跟你讲,我还有点事要办一下。”说罢便拔腿往甲字楼走去。

丁子恒先是莫名其妙,想起一个多月前吉迪成热情洋溢动员他去唐白河的情景,又有些恼怒。他想,怎么回事?神经病吧!

丁子恒的归来,令雯颖大为高兴。趁丁子恒吃饭的时间,便不时地说大毛如何小学毕业了,二毛如何从三年级直接跳级到五年级,三毛如何摔碎了碗,嘟嘟如何跑步跌跤。丁子恒一边咀嚼,一边静静地听她讲述。心里却在想,做女人多轻松多惬意呀,这样的事情都能让她们兴奋。

丁子恒问:“反右是怎么回事?”

雯颖的神情立即神秘起来。雯颖说:“弄不清楚。说是有右派反党,现在天天都在批判他们。听魏婉娴说你们室里有好几个,连吴老总都是。”

丁子恒大惊,碗都落在了桌上。他说:“真的?”

雯颖说:“魏婉娴是这么说的,我也没问怎么回事。你等下问苏工好了。”

剩下的饭菜立即味同嚼蜡。雯颖再讲述孩子们的故事,丁子恒亦没心思去听。他想,出门一个多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还真如苏非聪所说,棒子举起来了?

丁子恒放下碗,急不可耐地上苏家去。苏家无人,似全家出外散步了。丁子恒只好悻悻而回,心说,什么时候了,竟有闲情散步?然后又想,他们反他们的右派,又关我何事?吴老总当老总本就力不胜任,撤他下来也不为过。这么一想,也就觉得所有的事都算不了什么事。

丁子恒一派从容地洗澡,完后又应三毛要求,把他往天上抛举了十次。想要抛举嘟嘟,嘟嘟却不敢,吓得往妈妈怀里乱钻。

三毛高兴地叫喊道:“妹妹的十下让给我!”丁子恒只好把三毛又抛了十次。三毛开心地大笑,声音如风吹铜铃。丁子恒刚换过的汗衫在这悦耳的铃声中又湿透了。

十一

早上上班,丁子恒出门便见到苏非聪。两人未像平常一样独行,而是一起走出了乌泥湖宿舍。出了大门,苏非聪说:“这趟跑得怎么样?”

丁子恒说:“不停地下雨,动辄被困在乡下。”

苏非聪说:“要知道多少人都宁愿如你一样被困在乡下啊。”

丁子恒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径直问:“反右是怎么回事?”

苏非聪长叹一声,说:“虽在预料之外,但俱在感觉之中。”

丁子恒说:“就是你说的举棒子了?”

苏非聪说:“恐怕远不止这些。你走之前,我不是让你看了《人民日报》吗?”

丁子恒说:“我把报纸用了,没来得及看。”

苏非聪说:“真是错过一篇大文章。”

丁子恒说:“吴总是怎么回事?”

苏非聪说:“凡在开会发言时提过严厉意见的人,多半都得过关,吴总亦如此。不过最要命的还是邱传志和张云庭,以我之见,他们多半在劫难逃。”

丁子恒惊愕道:“真的?那会把他们怎么样?”

苏非聪说:“很难预计,但绝无好结果。”

丁子恒说:“怎么会这样?”

苏非聪说:“怎么会这样,只有天知地知,你我他全不知。幸亏我天生敏感,没多说什么。你呢,左出一趟差,右出一趟差,全出得恰到好处。”

丁子恒一声苦笑,说:“是呀,真得谢谢吉迪成了。”

苏非聪说:“但是他却让自己‘骨干’成了砧上之肉。真是没有后眼呀。”

丁子恒吃了一惊,说:“他出事了?”

苏非聪说:“像他那样,好说话好冲动好出风头,怎么会没事?”

丁子恒想起昨晚吉迪成脸上的黯然神色,心里竟涌出许多的内疚。

一进总工室,丁子恒便感到反右斗争的气氛。虽然大家见面时一如以往,脸上皆挂着笑容,彼此皆客气地问候。但在笑容背后,是全然可见的紧张和谨慎。邱传志面色苍白,不停地咳嗽,见了丁子恒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张云庭则哭丧着脸,尽管他的办公桌紧靠窗口,蓬蓬张开的绿荫几乎笼罩他的桌子,显得十分凉爽,可他依然大汗淋漓。他不时地擦汗,不时地用一把芭蕉大扇哗哗地扇动。那一下一下的急剧动作,透露出他心里的惴惴不安。

丁子恒坐在桌前,开始着手整理唐白河土壤补查材料。四周的气氛十分压抑,令人觉得办公室里没有了正常的呼吸。只有王志福不时地到这个人桌前问一个英文单词,又到那个人桌前讨一个数据,弄明白后,便略带夸张地长“噢——”一声。若是平常,丁子恒会极其厌恶他的这份做作。而现在,丁子恒想,幸亏有个王志福,是他把一个令人窒息的空间搅动得尚存一丝生气。

午饭前,丁子恒拟好一份提纲,去找吴思湘汇报这一个月的工作情况。天很热,吴思湘的办公室却大门紧闭。丁子恒不知吴总是否有事,他应不应该进去。正犹豫时,他感觉似有人在观察此处动静,心里便惊得一跳,暗想可别没事惹出事来,便赶紧敲了一下门。

门内传出吴思湘的声音:“进来。”

那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大病在身。丁子恒只觉一阵寒气扑上心来。他推开门,说:“是我,吴总。”

吴思湘面色灰暗,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烟头。屋子里青烟缭绕,每一寸空气都散发着难闻的气息。他明显瘦了许多,下巴也已经尖了,原先令他气质儒雅的金边眼镜便有点大而无当地架在鼻梁上。见他如此这般,丁子恒心里百味翻腾,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吴思湘放下手上的笔,微一抬手,低语般说:“坐。”丁子恒机械地在他对面坐下,顿了顿,方开口说话。他觉得自己声音嗫嚅,有如犯错的小学生。他想要放大声音,但却放不出来。丁子恒说了唐白河土壤补查的总体情况,他原本准备得很细,可透过弥漫的青烟,他发现吴总并没有仔细听讲,脸上满是心不在焉的神情。丁子恒突然意识到这不是说唐白河的时候,就立刻停了下来。

吴思湘在他停顿了好几分钟后才意识到没人在说话。他苦笑了一下,说:“你一定想到了,这不是说唐白河的时候。今天晚上轮到批判我,我正在写交待材料。”

丁子恒没想到吴思湘会说这番话,不由一怔,然后脱口而出:“怎么弄成这样?”

吴思湘叹道:“这是你我的迟钝,其实应该想到会是这样。”

丁子恒说:“怎么讲?”

吴思湘淡淡一笑,说:“没有加强政治学习,思想觉悟不高,立场站得不对。总归还是自己有问题,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你比我年轻,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加强政治学习,千万谨慎,向党靠拢才是。”

吴思湘还语无伦次地讲了一些关于如何政治学习的话,他的声音很低沉,语气颇为悲观,令丁子恒的心一直往下沉。出了吴思湘的办公室,直到走进甲灶食堂,买了饭坐在桌前,他的心情还没有缓解过来。他甚至没有去张望贴在四周墙上眯眯而笑的胖娃娃们。

月光如水的夜晚,机关大院内一层层的树阴,把月光碎银一般揉得一地。蝉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角落里的蟋蟀接连不断地应答。繁星满是的天空里,看得出银河的姿态。远远的地方,偶有干雷的吼声传来。几乎无风,空气黏稠得仿佛捏得出水。永恒的大自然时常会露几分顽劣,它让自己漂亮宁静,却并不让人舒适安怡。

会议室里的人们都出着大汗。一架老式电扇摇摇晃晃地转动,即使坐在它近旁的人也未觉得有风吹过。吴思湘的发言便在这凝固的空气中浮动。

“我是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人。我曾祖父是盐商,曾经跟北洋军阀有过勾结。我父亲虽然早逝,但我的叔叔却在国民党那边做了将军。我就是在这样反动的家庭背景中成长起来的。因为我是我父亲的三姨太所生,自小心理上就有自卑感,一心想往上爬,以求得一份自尊。大学毕业后,我到美国留学。偶然看到萨凡其的报告,认为这对自己是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当即回国。回国后,利用家庭关系到资源委员会工作。解放时,一些朋友都纷纷出国,我觉得到外面并没有我施展抱负的机会,天下没有第二个三峡,所以我就没有走,一心等着三峡工程上马的机会。当林院长找到我,希望我来这里工作时,我真庆幸自己这一宝押对了。以我的学历资历,三峡工程必然会有我一个重要的位置。所以,正是仗着这些想法,我平常既不好好学习政治,也没有积极地靠拢党组织。相反,总是对党有牢骚。开展整风后,我认为这是我攻击党和院领导的大好时候到了,便不顾一切地大放厥词,说了许多反动的话,犯下了滔天罪行。也让我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本质暴露无遗,对不起党的培养也对不起院领导的信任。我愿意为我所犯的罪行,接受任何惩罚,只是希望三峡工程开展时,还让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吴思湘的声音一直很低,平平的,没有起伏。说到最后,让人觉得他正吞咽着眼泪。丁子恒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揪扯住了,一阵阵地疼。他平常并不喜欢吴思湘,而这一刻,他却深深感到做一个吴思湘是多么不容易。

吴思湘说罢,大家即轮流发言。第一个开口的是王志福。王志福说:“吴思湘虽然表面作出沉痛的样子,但他的发言完全是企图蒙混过关,有很多的事情他都没有交待。有一次,他在看《光明日报》时,见一篇反动文章很合他的意,就得意洋洋地说:《光明日报》就是好看,连毛主席都不喜欢看《人民日报》而喜欢看《光明日报》。吴思湘,你是不是说过这个话?”

吴思湘的脸变得苍白,他无力地说:“我是说过这个话,可是我不知道这个也要交待的。”

董凡说:“吴思湘认为自己是靠本事吃饭,而党员却是靠组织吃饭。又认为社会进步应该是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组织的人。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要把党的领导把党员的作用统统取消吗?吴思湘从来就看不起共产党,也看不起党员,这是他亲口说的。”

孙昱说:“吴思湘一向自高自大,看不起别人,尤其看不起党员,对院领导从来都不满意。并且,他自以为是留美的,水平高,因此从心里看不起苏联专家。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他是站在资本主义立场上,看不起社会主义国家的专家。”

柴启燕说:“吴思湘还攻击院领导,说院领导不鸣不放,企图挑拨群众和领导的关系。”

潘心源说:“吴思湘从来不读毛主席的文章,也不学马列主义。他自己也承认,他连一篇马克思的文章也没有读过,因为他觉得搞技术的不需要读这类书。这是什么思想?”

此类发言,一个接着一个,热烈仍如整风时一般。这场面简直有如重锤砸在丁子恒头上。尤其董凡举出的吴思湘言论,单独看似乎确应批判。类似话吴思湘也的确说过,但吴是在坦陈自己过去的错误想法时说的这番话。他是完全否定自己这些想法的,怎能抽掉他原来说话的背景不提呢?丁子恒觉得这对吴思湘不公平,吴思湘应该自己作出辩解。他看了看吴思湘,却见他低着头,一语不发,一只手不停抹着额上的汗。在他的头顶上,一绺白发随着他的头抖动着。丁子恒看着那绺抖动的白发,心里深深感到迷茫,他想,这都是怎么啦?

这一刻苏非聪开了口。苏非聪说:“吴思湘,大家都讲了这么多,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说呀?万一有人讲错了,你不要害我们听个错的。”

吴思湘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仿佛脖子被重物所压,他抬头的过程十分艰难。吴思湘说:“我应该怎么说呢?我说社会进步应该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组织的人这句话,是我以前的错误想法,我已经改过了。我没有看不起苏联专家,我只是觉得无论苏联专家还是中国专家提出的意见,院里应该一视同仁。当然,我并不是想为自己辩解,自己大鸣大放过了头,充分暴露了自己的反动本质,受到批判也是理所当然,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希望同志们继续批判。”

王志福说:“你口口声声说不是想为自己辩解,可我看你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为自己辩解。以我对吴思湘的了解,他就是一个地道的右派分子,是惟恐共产党不倒台的反动派,对工农干部他一贯仇视。比方我来总工室后,他明知上级领导是要培养我,才把我放在这里,但他却只是让我打打杂,不让我接触重要的工作。连丁工强烈要求我跟他去四川进行土壤调查,也被他拒绝了。为什么?因为我是党员,他根本就看不起党员,他的阶级本质决定了他必然要采取这种方式来对待我。”

丁子恒不觉一怔,他忙说:“对不起,我想说明一下,我并没有强烈提出要你跟我到四川去,你是不是弄错了?”

王志福说:“我怎么会弄错?我在门外都听到了。丁工,我从心里感谢你,你是愿意对工农干部友好的。但是我痛恨右派分子吴思湘,他同我是两个阶级的人,我们这两个阶级是势不两立的。”

丁子恒颇为慌乱,他还想解释。吴思湘朝他望一眼,说:“丁工,你不用解释了。王志福同志说的没错,我接受他的批判。”

批判会就这么一直开到十点才散会。从会议室下楼出来,几乎无人说话,只听得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出了大楼,这些喘息方融化在大自然中。

位于三楼的总院领导办公室还亮着灯光,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不能这么搞。这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是人才,社会主义建设必须依靠他们。他们提意见也是出于善意,出自真心的,是想让我们党能更好地领导这个国家。如果有不妥的地方,顶多是方式不合适,或者过了一点头,不能曲解了他们。更何况,是我们要他们放开来说的。”刚走出办公楼的丁子恒一行听罢莫不心头一震,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苏非聪在丁子恒身边低语道:“好像是皇甫白沙。”

另一个声音亦响起来:“叫他们放开说未必就可以瞎说?心里不反动就说得出那些反动话?连老子爱吐痰爱打牌也成了他们攻击的靶子,这些人就是毛主席说的大右派,他们天天盼望变天,去过他们以前过的那种资产阶级日子。把这些人全部干掉,咱的三峡大坝照样能修好。要是离了他们修不成三峡,咱就不修好了,也不能让他们变天的阴谋得逞。他们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们不顺眼哩,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打江山时,他们吃香喝辣,我们打完了,他们还是吃香喝辣。认得几个外国字就这么了不起?什么人才不人才,叫我看全他妈狗才!”丁子恒们又是心头一震。不难听出,这是被他们一群人大大嘲笑过的副院长周则贵。

走在回家路上,丁子恒内心很沉,他的脑子一直被周则贵的话所纠缠。他想,真如周则贵所说,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这天晚上,丁子恒心有所动,竟翻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长读不已。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复读复品,脑海间竟有田园画面浮出。田园仿佛过滤器,将丁子恒心中的烦闷一滤而尽,是夜竟未失眠。次日见了苏非聪,说与他听,苏非聪笑笑,说:“这倒是个好法子。狗才就是狗才,为自己找个消气工具也那么雅致。”

丁子恒听苏非聪如此一说,不禁亦笑了起来。

十二

一场雨后,秋风便一阵阵扬起,将枝头的盎盎绿意一扫而尽。乌泥湖周边菜园的青菜已收割一尽,丢下遍地黄叶,沤在雨水浸湿的园中。野地上曾经绿茵茵的青草亦褪去本色,呈现出一片枯黄。萧瑟秋天就这么到来了。

反右斗争局势已日趋明朗。总院机关里,灰脸低头、只走路不说话的人,十之八九会是右派。总工室邱传志因急性黄疸肝炎住进了医院,每一次批判会,都由一个护士送他过来。因为害怕传染,大家都离他远远的。邱传志便总是蜡黄着脸,孤零零坐在一角。偶有几丝从窗口吹入的秋风,悄然撩开垂在他脸上的白发时,便能看到他满脸的凄惶。他认真地听着越来越尖锐的批判言词,一句也不辩解,只唯唯诺诺地认罪。

民主党派的会议亦开得紧锣密鼓。林嘉禾和李琛明当初的发言曾作为样板登过整风简报,而现在,自然又成了他们反党反人民最有力的材料。一场场的批判会如同秋天里一场接一场的风雨,不歇气地袭击他们。李琛明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而林嘉禾眼里的血丝,几个月都褪不下去。

丁子恒面临着莫大的考验。无论读多少“归去来兮”以令自己内心平静,他都无法回避这个考验。这便是:他必须发言。因为所有参加批判会的人都必须发言,这是一个立场问题。

在总工室批判邱传志和张云庭时,丁子恒因平常与他们交往甚淡,人云亦云地作些不关痛痒的发言倒没什么,然而在民主党派的讨论会上,他却实在无法对李琛明和林嘉禾开口。一个是他多年相知的老同学,一个是他从心里颇为欣赏的同仁。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他们有何反党行为,他觉得他们无非说了点实实在在的话。或许这些话有所不妥,但都是善意的。他们都是真君子,丁子恒想,这一点他可以用人格担保。

头两次会议,丁子恒像平常一样,并不多话。但是,第三次的会上,便连续有几人放下李、林二人不谈,而点了他。说他是温情主义,只因与右派有私人交情,便在大是大非面前三缄其口,不揭发不批判。有些同志尚能王顾左右而言他,而他丁子恒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是否和右派心息相通,彼此有什么默契?

丁子恒百口莫辩。他知道自己再不开口是不行的了。一连几天他都犹如在火中煎熬,晚间在家,便来回地在屋里踱步。因心意烦乱,踱步的节奏急促而沉重。有一天,住在楼下的人家受不了他没完没了的脚步,竟对着他家窗口喊叫起来:楼上的,能不能停下来!

停下脚步的丁子恒躺在床上,长夜不眠。他的痛苦使得全家人惴惴不安,连三毛都不敢凑近,只隔着老远呆望着神情憔悴的爸爸,不知世上发生了何等大事。

这天,丁子恒终于发言了。说话前,他望着窗外一棵黄叶已然落尽的梧桐,伤感地想,良知便是这一片孤独的树叶,秋风吹起,想不坠落都不行。那么就让今日的秋风把我的良知吹落吧。

丁子恒批判林嘉禾和李琛明的发言,虽不算尖锐凶狠,但他也的确不敢和风细雨。他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批判了林嘉禾,说林嘉禾有一次发言中曾经谈过四个问题,其中有三个是反党言论。林嘉禾在整风中抛出这些反党言论,正说明了长期以来他对党都是不满意的。这必然有其历史原因,应该从他的阶级根源挖起。而在批判李琛明时,他作了一个揭发,他说李琛明曾同他说过,刘邦和朱洪武得天下后大杀功臣。而现在,功臣这样多,若不能杀,又该怎么办?

丁子恒未曾料到,他的这个揭发,竟引起剧烈反应,对李琛明的批判当即升级。这句话成为他的重要罪证之一。如此后果,令丁子恒心乱如麻,他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两个最可鄙的字从辞海里跳到他的眼前:出卖。他自己被这两个无情之字震撼得目瞪口呆。他甚至不敢去想历史上扮演这种角色的人都有怎样一副嘴脸。他只能如一个神经错乱者一般,不间断地想着同一句话: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批判会后的第三天,他在路上迎面碰到李琛明。他欲上前向李琛明作个解释。虽然主动同李琛明说话,在丁子恒来说,也是风险,但丁子恒还是决定冒此一险。他想,这比他无时无刻地经受良心折磨要好。然而,李琛明对走到面前的丁子恒却未予理睬,他把头微微一扭,不屑地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这道目光充满蔑视和厌恶,有如一把犀利尖刀,直插丁子恒的心灵,将他的自尊切割得鲜血淋漓,令丁子恒永生难忘。李琛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丁子恒却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远望他的离去。丁子恒知道,这道目光将永远同他的噩梦纠缠在一起了。

这天上午,吴思湘通知丁子恒到汉口饭店开一个三天时间的会议。丁子恒问他是否也去?吴思湘摇了摇头,说:“我的批判会还没有完。”然后又说,这是沿江十三省水利部门的联席会议,内容有三,一是水土保持,二是防洪排渍,三是农业灌溉,非常重要。必须做详细记录,以便回来传达。此外,丁子恒在会上要将江汉平原土壤调查情况对大家作一个汇报,并接受会议代表们的咨询。

丁子恒深深松了一口气。他想他可以离开那些批判会,离开令他心惊胆战的氛围了。于是他鼓着勇气向总院提出,需要时间准备汇报的材料。院里同意他在会前一个星期集中精力整理材料。

丁子恒在院图书室一个僻静的角落,呆了整整一个星期。其实,他对资料了如指掌,深信自己即使没有任何资料,也能对所有咨询对答如流。但是,他却宁愿坐在这幽暗的一角,以一种消磨时间的心态,来整理他所熟知的一切数据和文字。微黄的灯光下,资料架一排一排向后延伸,纸张和灰尘混合着散发出一股令丁子恒熟悉的气息。嗅着这种气息,他内心生出踏实之感,就仿佛进到了他最应回去的家园。这个家园宁静平和,足可令他疲惫的身心停泊其中,憩息,以及修复。

他知道逃避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方式。但他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离那个火气冲天的批判会更远一点。虽然肃反以及打老虎运动他也都经历过,但却没有哪一次的气氛像这次一样令他倍感紧张和不安。他对这样隔三岔五的政治运动感到深深的厌倦和腻味。他不知道非要让自己卷入这一场场政治运动中,于国于党以及于他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十分费解的问题。他常想,让那些懂政治的人去搞政治,让我们搞技术的人来修大坝;他们保证红色江山永不变色,党的政权日益巩固,我们保证江河洪水永不泛滥,工厂农村有电有水;他们维护国家的和平和安宁,我们进行国家的建设和发展,彼此各就各位,各行其是,这不是很好吗?

但却没有其他人如丁子恒一般去想。

三天的会议很快结束。会议最后一天,林院长去了。出乎丁子恒的意外,吴思湘同林院长一起到了会场。丁子恒有点兴奋,生出一种好人得救的感觉,便情不自禁地朝吴思湘招了招手。吴思湘瘦得发尖的面孔上浮出笑容,他带着这份久违的微笑,向丁子恒示意了一下。林院长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谈治理长江,谈三峡未来。他的言词颇为激昂慷慨,一下子便调动起与会者的情绪。林院长讲完话,便由吴思湘将长江流域全面的规划部署,在会上详细讲解了一番。吴思湘初谈时,声音平和,只是一种机械的陈述。但说着说着,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清晰而辽阔的图景,身不由己地沉浸其中,声音里便尽是抑制不住的亢奋和向往。丁子恒很少见到吴思湘的职业兴奋,他有些惊讶,随后也跟着兴奋了起来。

整个长江流域的规划被吴思湘归纳成十三个要点,全面而周详。丁子恒飞快地作着记录,他几乎不记得此刻他所在的总工室仍然开着那些没完没了的批判会,不记得人人皆绷紧着心弦,生怕不小心也变成遭人唾弃的右派,甚至连李琛明带给他的阴影也隐没了下去。他的脑子被长江以及它蜿蜒于辽阔土地上的支流所布满。他所记录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一条条优美的河水亦流淌其间。他的指尖在纸上一触而过,河水便从那里一直流进他的血管。丁子恒顿觉神清气爽。

吴思湘所讲十三个要点如下:1.荆江防洪排涝问题;

2.太湖区开发问题,由淮委来搞,巢湖出口放东西梁山以下,安徽从皖河考虑也对;

3.平原防排标准;

4.太湖规划,水位不能太死;

5.长江河道观测,河口观测能力要加强;

6.湘中干旱地区的引水问题;

7.四川盆地灌溉问题;

8.昆湖区规划;

9.乌江开发问题——乌江洪水还是机会很多,现正在查勘;

10.嘉陵江规划问题,甘肃省要求开发白龙江;

11.几个水库枢纽移民问题,柑橘上山问题;

12.唐白河灌溉规划,引水、排水、回归水、地下水问题以及有无盐渍化问题,要做些典型的灌溉试验;

13.赣北地区规划问题,苏安枢纽与赣粤运河配合的问题……会议散时,吴思湘叫住丁子恒,并把他介绍给林院长。林院长朝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丁子恒,业务水平是一流的。好好干,工作像水一样连绵不断,江河的治理就靠你们了。”

丁子恒说:“我会尽力的。”

林院长笑道:“不要只尽半力,要尽全力。”

丁子恒也笑了,说:“那自然。”

林院长说笑一番走后,丁子恒问吴思湘:“吴总,你没事了吧?”

吴思湘的愁云又堆到脸上,他一声苦笑,说:“不知道呀,今天晚上批判我的会议并没有取消。丁工,得辛苦你了,我今天讲的这十三点规划主要是林院长勾勒的,大部分总工室也做过安排部署,请你把平素我们做的部署和今天提出的这些问题综合一下,明天室里好全面地进行讨论。”

丁子恒说:“那……今天晚上的会议……”

吴思湘说:“你不用去了。我替你说明,你的任务是林院长交待的。”

丁子恒说:“好吧。”

这天夜里,丁子恒便在办公室,将过去制定的所有规划和生产会议记录,统统细查一遍,然后对照着吴思湘的十三条规划内容,拟出了详细的纲要。隔着几扇窗子,他能听见严厉的批判和呵斥的声音。然而此时,这些声音有如来自另一世界,与他无关。1.荆江防洪排涝,合作查勘,本院主持,湘省派人合作;

2.太湖、巢湖二区合并,淮河以南统一考虑。有人提出绕过东西梁山方案,似可考虑。根据苏非聪发言可知,得胜河出口坡降并不大;

3.防排标准,要中央定,我们只能提注意事项;

4.太湖水位确需定得活一些,通、扬区请示领导。提示:太湖区有840万亩田,诸暨可引水溯江南运河灌溉;

5.问题不大;

6.湘中干旱区、赣粤运河、湘粤运河规划,1958年当列入;

7.嘉陵江灌溉规划由蜀省做,我们提要求并派人配合;

8.昆湖区,原规划拟定,亦以其省为主,本院配合;

9.乌江开发,1959年提要点,现正由综合室查勘,灌溉问题则由黔省自搞;

10.白龙江灌溉亦由省里自搞,但水土保持的问题得考虑;

11.暂时不谈;

12.唐白河规划,选择地区,提出要求,请地方搞,鸭河口1959年设计,需做几套方案进行比较,过河建筑物拟定不搞,设计该坝的水文资料和地质资料要全;

13.赣江平原规划,待做。整整一夜,丁子恒从一条河流跳入另一条河流。他将每一问题都草拟出大纲,并作出简要说明,附上原始资料。待他做完这一切,最后将全部材料放进资料盒时,天已大亮。白色的光片,挂在办公室的两个窗口,远远地有公共汽车急驰的声音越墙而来。丁子恒伸伸懒腰,扩了扩胸,竟觉得自己毫无倦意。整整一个秋天,这是他最为充实最为愉快的一个夜晚。

十三

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总工室。

王志福先前所在的水文站有几个工人联名写了份材料交到总院,其中揭发了许多王志福的言论。最重要一条是:王志福有一次同他老婆打架,他老婆找到队部,向队长和政委哭诉,政委批评了王志福,令王志福做检讨。王志福不服气,说:就连毛主席家里都闹矛盾,我有什么闹不得的?他这完全是恶毒攻击毛主席。其次一条是,王志福一心想往上爬,每次搞完一项革新,都要跟人吹嘘说:人要升得快,就必须得有真本事,光晓得开会讲几句空道理,读几本派不上用场的书,有什么用?他这宣扬的是什么观点?开会时什么道理是空道理?什么书是派不上用场的书?

总院对这封信非常重视,据说已找王志福谈过话了。总工室的人从王志福垂头丧气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个传说的真实性。

这天召开的室务会议是由总工程师吴思湘主持的。吴思湘的脸在秋阳映照下显得洁净而明朗。吴思湘说下月初,他将同林院长一起去北京参加部里的会议。会上,将讨论长江流域规划的要点报告。他的脸上不时露出一些笑容。接着又将业务工作做了些新部署:土壤化学室合并过来由总工室兼管;明年准备聘请灌溉专家,上半年人要到位;总工室两个副总工程师,一个负责唐白河,一个负责长江流域规划,等等。说完所有这一切,吴思湘把声音提高了,他说:“在反右斗争中,谢谢大家给我提了许多宝贵的意见。这段时间,我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都在学习马列和毛主席的书。有人说这是些派不上用场的书,我觉得这个说法完全错误。我学了之后,大受启发,深深感到真理的伟大。我很希望在学的过程中,能同在座各位进行交流。”

吴思湘说完便含笑离去。丁子恒无意中看了一眼王志福,他的脸色灰暗,头垂得很低,一只脚在地上无聊地画过来画过去,样子分外可怜。

苏非聪捅捅丁子恒,说:“那小子蔫多了。”

丁子恒说:“他也算尝着了滋味。”

苏非聪叹一口气,说:“虽然这家伙先前批判起别人来,没说一句公平话。可现在,真把他打成右派,也实在太不公平。”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说得也是。连他都成了右派,我就越发搞不清定右派是个什么标准了。”

丁子恒和苏非聪正说话,那边柴启燕对着王志福叫喊起来:“我说王志福,你光是坐在这里动也不动,挡着我正常走路了。”

王志福跳起来,说:“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没轮上你当右派吗?喊喊叫叫干什么?”

柴启燕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挡了我的路,我还不能说,扯什么右派不右派的?你是反右积极分子,还能让你当右派不成?”

王志福“呜”的一声哭了,且哭且说:“你没见吴总的脸色,这不明摆着右派轮上我了?”

丁子恒有些不解,说:“这是什么话?吴总脸色好,与你有什么关系?”

王志福仍然哭道:“根据我们室的人数,右派指标是三个,除了邱传志和张云庭外,第三个本来应该是吴思湘的。现在……现在……吴思湘没事了,那……那个指标,还不到我头上了?我奋斗这么多年,没想到会有今天!”

王志福的话令室里人都大为惊讶。柴启燕说:“会是这样?”

王志福说:“怎么不会?那你说,一共三个指标,我们室里除了我,还会有谁?”

苏非聪有些愤然,说:“哪有这样打右派的?又不是搞工程拉计算尺,拉个比例出来,尺这边是右派,尺那边是左派。数不够还得硬派上几个,这岂不是笑话?”

王志福止住哭泣,怔怔地望着苏非聪,半天没有说话。

更惊人的消息传了出来:王志福把苏非聪说的关于拉计算尺的话,写了份揭发材料交上去。这是直接攻击反右斗争,比其它任何言论都更为反动。总工室的第三个右派便迅速敲定:苏非聪。

丁子恒闻知此消息瞠目结舌。他只会张着大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大脑在瞬间完全空白。苏非聪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两眼发直,傻瓜一样,两只手在桌面上来来回回空抓着,什么也没有抓住。

丁子恒清醒过来,见苏非聪如此这般,吓了一跳,忙说:“苏工,镇定点,镇定点,说不定是误传。”

苏非聪完全失去了平常的潇洒和睿智。他的表情一会儿焦急,一会儿愤慨。同所有右派的紧张、凄惶以及胆怯不同,苏非聪表现出他的激烈和暴躁。他不时用强硬的口气说:“我不是右派。我坚决不能承认我是右派。这是人为的陷害。”

董凡和孙昱等人便驳他,说人家王志福揭发的话,的确是你亲口说的呀!

苏非聪便吼叫道:“我说我不是就是不是!”因为他的态度,在批判他的会议上,人们发言用词亦越来越严厉,苏非聪同揭发批判他的人不断地发生争执。

这天下班,吴思湘叫丁子恒去他的办公室。丁子恒进门后,吴思湘走到门口朝走廊方向张望一下,见无人,便赶紧把门关紧,且将门销插上。

丁子恒颇觉怪异,说:“什么事?”

吴思湘拉他到窗边,低声道:“苏非聪住你隔壁,是吧?”

丁子恒心跳了一下,说:“是呀。不过,这些日子我们并没有什么来往。”

吴思湘说:“我知道你是个谨慎的人。不过,你一定找个机会跟苏非聪说一下,不要用这种方式。要屈服,要认命,要为妻儿老小着想。否则,最后被送到劳改农场去就好吗?或者,枪毙掉……”

丁子恒吓得腿一软,顿时生出魂飞魄散的感觉。好半天方颤声道:“难道……难道……会这样?”

吴思湘说:“我不知道会不会。但是我比你们年长,我知道政治斗争的残酷。右派就是敌人,对敌斗争就是你死我活。我对你说这些话,也是凭着我个人对你的了解和对苏非聪的了解,请你一定规劝他。”丁子恒使劲地点点头。

这天回家的路上,丁子恒神思散乱,几次差点叫车撞上。行至蒲家桑园路边小店,他买了一盒香烟。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助;感觉到作为一个人,他是多么孱弱;感觉到命运就像潜伏于四周的野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朝你扑来,将你变成垃圾。他的心更加迷茫,以至需要借助一支香烟来帮助自己镇定。

这些日子,苏非聪下了班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苏家成天死寂一片,连孩子们都知道家里遭有变故,平日大吵小闹的尖叫声也一律消失。丁子恒总是只能见到愁苦着面孔,从厨房到家里忙进忙出的魏婉娴。

夜里,孩子们皆睡去,丁子恒慢慢地踱到苏家门口。魏婉娴端了一盆水从屋里出来。

丁子恒轻声道:“苏太太,能不能叫苏工出来一下,我有要紧事跟他讲。”魏婉娴露一副受惊吓的样子。丁子恒苦笑了一下,说:“我必须跟他讲。”

魏婉娴放下脸盆,折回房间。几秒钟后,苏非聪走了出来。丁子恒拉了他进到厨房。

苏非聪无精打采的,说:“什么事?丁工,你还是避嫌为好。”

丁子恒说:“这我知道。只是吴总要我无论如何跟你说一下。”

苏非聪有些惊异:“吴思湘?”

于是,丁子恒把吴思湘对他所说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苏非聪。苏非聪脸色大变,呼吸急促得可让丁子恒看见他胸脯的起伏。头上电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煤炉已用煤泥封闭,只有一个小孔透露出一点红光,煤气味道缭绕在这个小小的空间。

突然,苏非聪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仿佛被呛着了,咳得涕泪横流。魏婉娴立即冲出房间,她尖声叫着:“阿苏,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右派就右派,别气坏了身子。”

面对备受磨难的苏非聪,丁子恒心里百味俱生。他呆望着魏婉娴为苏非聪捶背,又呆望着魏婉娴将苏非聪手臂搭于己肩,扶着苏非聪缓缓走向屋里。丁子恒的眼泪禁不住快要流出。

被搀扶着往外走的苏非聪突然止步,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丁子恒一眼,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低声说:“谢你了,丁工。”

次日早上,丁子恒看到苏非聪时,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批判会上,苏非聪一反往日的强硬,变得唯唯诺诺起来。无论人们怎么批判,无论人们采用了什么样过分的言词,他都一律接收,一律认罪。

丁子恒的心更加痛苦。他突然觉得,亲眼看到一个人灵魂的崩溃,比亲眼看到一座大坝的崩溃,更让他胆战心惊。

批判苏非聪的时候,丁子恒发过一次言。他重复了一番别人都说过的话,显得平乏而空洞。依然有人批判他的“温情主义”,但这一回丁子恒不再重蹈旧辙。他沉默着,听着人们在批判苏非聪的同时,也批判着他。他想,虽然我承担不起“右派”这顶帽子,可是我同样也承担不起自己良心的折磨。

领导亦同丁子恒作了谈话,批评他的右倾同情思想。便有议论传来,说因为总工室只有三个指标,丁子恒才当了个“漏网右派”。这议论令丁子恒出了一身冷汗。

十四

这一年,乌泥湖有六家出了右派。他们是:

甲字楼上右舍吉迪成家;

丁字楼上右舍苏非聪家;

己字楼下左舍林嘉禾家;

庚字楼下右舍李琛明家;

辛字楼上右舍沈佳士家;

壬字楼上左舍王唯康家。

十五

1957年的最后一天,也将被冷飕飕的寒风吹刮而去。这日下午,丁子恒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蹒跚在前的苏非聪。他的身影在阵阵扑面而来的风中,如飘如摇,而他的每一个步伐却又显得那么沉重。丁子恒远远地走在后面,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年初他们一起顶着风雪看房子的情景一次次浮在眼前,甚至仍能听到“咦?一座寺庙;哦!两个和尚”的说笑。

如此,丁子恒心里涌出哀伤。他想,1957年瞬间将成往事。往事随风而去,永不复返。而人们却永远只会对着面前的日子说:新的一年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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