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赵德来了,说,车准备好了,在三岔路口,三娃等着呢。
金宝妈刚在后院洗完衣服进屋来,看了赵德一眼,话里有话地说兄弟,三娃是你舅子弟是吧?
赵德一怔,脸红了,讪讪地说,包谁的车不都是花钱吗,包熟人的更方便。
是方便,方便合着伙啃人骨头喝人血。金宝妈冷冷地答,指着门说,赵兄弟,这一年多,你也赚足了,请回吧。欠你的五万块钱,我卖血卖命,明年这个时候,保证还你。
一直没吭声的郑老四突然站起来,眼睛隐隐露出一丝幽黑深亮的光来,他转身进屋,一会儿,便背着随时准备好的旅行包走了出来。说,金宝妈,我再去一次就回来,就这一次!
金宝妈急了,摔碎桌上的玻璃杯,低声吼,不准去!
金宝听见响动,走出来,正好看见郑老四咳嗽着,推开他妈要出门。金宝妈见金宝出来,赶紧猛推了金宝一把,喊金宝,给你爸爸跪下!金宝没回过神来,一个趔趄,半摔着跪倒在地。
你不把包放下,我就叫金宝一直跪着!金宝妈哭起来:我们这个家,还不到要拿你的命换钱的时候!你看你这大半年,哪回回来没有吃药打针?你跪省政府市政府,吹冷风晒太阳,换来点钱,还不够吃药,你别去了。
金宝妈一哭,金宝也跟着流泪起来,金宝长得好看,连哭泣的样子,也是十分的俊美,让人心颤抖:爸爸,是我害了你,你打我吧,你不要去了。
郑老四站在半开着的门前,看着金宝,心痛地说儿子,起来。
不许起来!金宝妈凶煞煞地拍着桌子。
咿呀一声,门突然被人推开,平平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衣裳,像朵刚盛开的花儿,她手里拿着一只熬中药的黑瓦罐,清脆的声音月光一样映亮阴暗的房间:郑伯伯,还你家的药罐。我奶说……
平平的话还没说完就打住了,她盯着跪在地上的金宝,奇怪惊异地退到门边,眼神像受惊的鸟儿,轻轻扑腾,她怯怯地轻问:金宝哥又怎么了?
金宝哥“又”怎么了?一个“又”字,像一把钥匙,轻轻地,“嚓”的一声,把太和镇人一直体贴友爱地为金宝关闭着、禁锢着的那些痴傻癫狂的过往全部捣鼓开来,在灯光下,蛾子似的满屋乱飞。这些蛾子谁也看不见,只有金宝看得见,它们只往金宝脸上扑。
金宝举起手,惧怕地挡住脸,边挡,边从手掌缝里露出眼睛,呆呆地看着平平,又呆呆地看向郑老四。恍惚地问,爸爸,我又怎么了?
郑老四一惊,血冲上头顶,扔下包就去拉金宝:金宝乖,起来!
我又怎么了?
金宝恍惚地站起来,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盯着郑老四,却又透过郑老四望到无穷远处,他清瘦的身子有如风中一棵俊秀的杨柳,轻微地颤抖着。他一边摇晃,一边问,爸爸,我又怎么了?
郑老四惶恐地用眼神去接金宝的注视,却接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