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他是要与她彻底地恩断情绝了,自此,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长门即使只有一步之遥,他也不肯回车探访。而此去经年,她不再是公主,不再是皇后,只能是长门金屋里的一个怨妇,终日以泪洗面。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唐·梅妃《一斛珠》
长门宫在长安城外,原是馆陶长公主刘嫖的私家园林,后献给汉武帝改建为皇上祭祀时休息的地方。刘彻对陈阿娇,比之他后来对其他女人的狠绝,也算是手下留情了。他虽废了她的皇后之名,却让她回娘家园林而不是在宫廷监狱居住,衣食用度上也依旧是皇后级别待遇不变。
相较于司马相如名震一时而略嫌冗长的《长门赋》,传为唐代梅妃江采萍所作的这首《一斛珠》,更为简洁形象地描绘了陈阿娇在长门宫里的岁月。
曾经的恩爱时光倏然逝去,曾经耳鬓厮磨、如胶似漆的一幕幕皆恍然如梦。她不敢相信,她对他爱深似海,她曾造就他的至尊权位,他竟会如此待她!
最初,她尚且期盼着,对镜理云妆,打扮得亮丽光彩,等他到来。然而,随着一日日的期盼落空,她心灰了,意冷了,空留心底的千般纠结。
如果,陈阿娇能学会看透,看透刘彻的心,看透她和他那份充斥着杂质的情,她大概就能学会放下,在长门宫里继续做一朵高贵的芙蓉花,独自芳香。可她看不透,她的期盼曾有多深,如今的怨恨就有多深,伤心就有多深。
她并不感激他虚伪的宽容,一点也不。恩已断,爱已弛,他貌似顾念旧情的照顾,对她而言不过是耿耿于心的讽刺与锐痛。她宁愿他再绝情一些,让她彻底死了心,不再存有一丝一毫的幻想,或赐她一死以痛快,就像他对那些女人一样心狠手辣。
无论怎样,都好过现在,她过着形单影只、行尸走肉的日子,在锦衣玉食里消磨着青春,消磨着生命。
日冷金殿,霜凄锦衣,妆容懒理,泪染红绡。在她心里,有着对他“何必珍珠慰寂寥”的愤恨,也有着“徒剩珍珠慰寂寥”的无奈与凄惶。
长门花泣一枝春,
争奈君恩别处新。
错把黄金买词赋,
相如自是薄情人。
—唐·崔道融《长门怨》
相传在陈阿娇失位后,馆陶长公主曾花千两黄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希望借此使刘彻回心转意。这篇西汉文学的经典作品情深意切,非常感人,但此赋的序言里竟提及了汉武帝的谥号,本不应为司马相如所知,很可能是后人拟作。
即或真有千金买赋一事,诚如崔道融诗中所言,也真是所托非人了。司马相如自是薄情人,他在仕途得意后,也曾心猿意马,意欲背离卓文君,与刘彻权势稳固后当即冷落陈阿娇无甚分别。何况“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陈阿娇内心对爱的期盼与失落,那份爱也不能爱、恨也不能恨的无边凄苦,除了她自己,恐只有天知道了。
而此举究竟是馆陶长公主怜女心切,还是倔强的陈阿娇终于耐不住思念与寂寞决定向刘彻低头了呢?无论怎样,显然未曾打动刘彻那颗坚硬冰冷的心。
《汉书》记载说,公元前110年,陈阿娇在长门宫独居二十年后病逝,但按野史的说法,她是举宫自焚而亡。野史虽不可尽信,然而以陈阿娇的骄傲心性,她会这样做也未为可知。
可以确定的是,她最后是与母亲刘嫖一起葬于窦太后陵墓侧,而不是屈辱地和其他嫔妃一起埋在妃园。
“如果能娶阿娇做妻子,我会造一个金屋子给她住……”香魂缥缈之际,那稚嫩的童音仍回响在她的耳畔,她伸出手,徒劳地想去握住什么,摊开来,掌心却是空空如也。一代皇后陈阿娇的一生就此落幕,空留给世人无尽的遗憾和悠长的叹息。
也许,在他看来,从甘泉宫到长门宫,到最后陪葬于汉文帝的霸陵,他一直都兑现着当初的诺言,给她最好的生活。然而,这个牵绊了她一生的华丽誓言,只是一道叫人疼痛难舍的金箍而已。
岁月悠悠,逝者如斯,谁家更有黄金屋,深锁东风贮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