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6)

这种理论将生命理解为静止的、非个人的常人(das Man)的生命,生命既无时间,也无处境,因而是无历史或超历史的。有限的、会死的生命变成了一种永恒不变的抽象。海德格尔用了Larvanz这个词来形容这种抽象化的生命。Larvanz一词由拉丁文词larva而来,意思是鬼魂和面具。用Larvanz这个词来形容生命,则说明经过理论态度主题化或抽象化的生命只是戴着面具的鬼魂,根本不是真实的生命,而是生命的自我异化。(Heidegger, Ontologie(Hermeneutik der Faktizit t),Gesamtausgabe,Bd.63,S.15; Gesamtausgabe,Bd.61,S.140.)这种异化了的生命生活在常人的平均化和公共性中,以常人(其实是无人)的是非为是非,以此来判断自己的成败得失,穷通显达;但却没有自己的世界。总之,“生命错量了自己;它用合适的尺度(非量的尺度)却未能把握自己”。(Heidegger, Gesamtausgabe, Bd.61, S.103.)而这也意味着形而上学或现有的哲学,基本上是停留在理论的领域,而完全没有进入前理论的生命领域。

这就使得哲学濒临死亡的边缘,海德格尔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就在1919年“战时研究班”的讲稿中,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我们正站在方法论的十字路口,它将决定哲学的生死;我们站在一道深渊边上: 要么落入虚无,即绝对的事物性,要么设法跃入另一个世界,或更确切说,首次根本进入世界。”(Heidegger,Zur Bestimmung der Philosophie,Gesamtausgabe,Bd.56/57,S.63.)

虽然狄尔泰和胡塞尔都曾给他正面的影响,但他认为他们两人都没能提供一种合适的前理论的哲学的方法。狄尔泰提出了情景论的、生活世界和视角论的解释自我和解释世界的方法,用“经历”(Erlebnis)概念来表示我们与世界的原始关系。并且,这个经历概念不是与表象和概念有关的感觉和知觉之类的东西,即不是属于认识能力范畴的东西,而是前主体的经验,或者说生命的经验。早期海德格尔自己也是把它作为主要的前理论的生命现象来看待的。但他还是认为经历这个概念比较模糊,人们往往把它看做心理的东西,是心理学的主题对象。这恰恰是以理论的反思方式来对待本来是前理论的经历现象。

胡塞尔超时间的、非个人的现象学方法在海德格尔看来仍然是一种理论的方法,它把生命经历当做对象性的、在意识内部发生的事件。或者说,它通过反思把生命经历变成一种被观察的经验,这种经验可以通过反思的描述来把握。但它同样无法把握活生生的生命(生活)本身。Leben这个词可以译为“生命”,也可以译为“生活”。在海德格尔的文本中,根据不同的语境,有时应该理解为“生命”,有时则应该理解为“生活”,故我在本书中对这个词不坚持用统一的译名。而在海德格尔看来,哲学是人类生命的一种特殊的可能性,因此,它应该根据生命的事实性来理解。

海德格尔对哲学目标和任务的重新规定决定了他必须找到适合自己哲学观念的方法,这种方法不是一套外在的操作程序和规范,而就是人类存在本身。海德格尔仍然用“现象学”一词来指他自己的方法,但这已完全不是胡塞尔意义上的现象学了。海德格尔把现象学理解为生命的元科学,它要探寻生命的整体在其中表达自身的种种基本处境。他在给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世界观的心理学》写的书评中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

这个书评是海德格尔早期很重要的一部作品,从表面上看它是在批评雅斯贝尔斯的那本书,实际上批判的锋芒却暗指胡塞尔。这在他讨论“我存在”(ich bin)的意义时最明显。海德格尔在这里并不只是要批判主体的内在性和胡塞尔的先验自我,而是试图通过澄清“我存在”的意义把现象学改造为他心目中的哲学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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