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们的遗墨
悠闲时喜欢找些古人的字来读读,真迹当然不容易找到,就是印本也很好,并非完全隔靴搔痒。然而历代权奸留下的,实在不多,见于印本的更少,这正折射着一种复杂的社会心理,既有鄙夷的成分,也有珍秘的成分,鄙夷是因为其人不齿于人,珍秘也因为其人不齿于人而不轻示于人,再说,不齿于人者,也往往容易弃毁磨灭,流传下来也就不会多了。翻翻家里的书,居然也找到几件,如《宋元尺牍》(上海书店出版社版)有蔡京的《致节夫亲契》,《明清名人书札墨迹》(文物出版社版)有阮大铖的《尊体帖》,《严嵩传》(黄山书社版)卷首插页有严嵩的《寻愚溪谒柳子庙》等,还在徽宗赵佶的《听琴图》上看到“臣京谨题”的那首七绝。
一直想找秦桧的字,没有找到。范仲淹手书《伯夷颂》,卷后有多人题跋,其中就有秦桧的题诗,但《范仲淹史料新编》(沈阳出版社版)附印《伯夷颂》拓本,并没有将他的一段印出来,排印的文字却是有的,曰:“高贤邈已远,凛凛生气存。韩范不时有,此心谁与论。绍兴甲寅八月望,建康秦桧谨题。”《伯夷颂》不但有秦桧题诗,又经贾似道收藏,钤有印记,后人认为是奇耻大辱,在题跋里都愤愤不平。郭隚说:“若桧若似道,亦蝨其间,使人指画唾骂。然则士不以夷齐自厉,其不为文正公之罪人者几希?”杨敬惪说:“熙宁以来,见者必著姓名,岂欲托以不朽耶?苟不知观感兴志之微,求公之心,希公之德,徒珍玩自夸,亦秦、贾耳,不几于狎大人乎?”徐贯说:“若桧与似道,乃宋之贼臣,公视之宜不啻犬彘,其墨迹岂可厕于其间?当削去,勿为此卷之污。”朱彦昌甚至通篇谈到这个污点:“文正公笔迹之重,人也。观者辄有题跋,以识景仰之私,且欲托名于不朽耳。桧何人,斯亦有咏焉。斯亦可见秉彝好德之心,无间于忠佞矣。呜呼!韩范之不同时,于桧亦幸耳,使不幸而同焉,抑岂为桧所容哉?桧为此言,又将举天下后世而欺之矣,愚欲其子孙割去之,使无污此卷可也。”及至乾隆间,沈德潜则认为可将它作为“反面教材”,他说:“递及国朝,凡正人君子景仰前哲者俱题识焉,而中间秦会之桧亦有吟咏,欲与韩范论心,贾秋壑似道有收藏印记,或谓当割弃之。予意忠奸并列,使阅者当下猛醒,是亦法戒之一。且见彼二奸者,遇天民大人,亦知敬礼珍重,益知正人可为,而正大光明之气不沦没于昏浊之馀也。”嘉庆十一年,两江总督铁保委托苏州知府周谔收集宋代以来忠臣义士手稿、血疏、墨迹镌刻成石,称为《人帖》,其中就有范仲淹的《伯夷颂》。据说,《人帖》就陈列在苏州碑刻博物馆里,去过几趟,都没有找到,秦桧的这几行字自然是没有看到。偶读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五也记了一件秦桧的字,说是“近有人于沪冷肆,以三饼金买得秦桧书,以为得未曾有,后以千金归苍梧关伯衡”。不知这件写的是什么东西,竟以千金为关冕钧三秋阁所有,可知物贵固然是以稀罕了。直到最近,我才从《中国历代法书墨迹大观》(上海书店出版社版)第七册里找到秦桧写的偈语,真是秀劲遒丽,奇逸超迈,乃由王献之、米芾一路而来,总算是饱了眼福。
就碑刻来说,凡巨奸大憝留下的,往往为后人磨去,当然不会毁灭殆尽,仍有存于天地间的。叶昌炽《语石》卷八有一节专门谈及,自唐而宋,一一枚举,且以宣和后的奸臣为例:
“宣和君臣虽亡国,其文翰皆可取。刘豫有《登苏门山诗》(宣和四年),高俅有《题少林寺壁》(政和八年),李邦彦有《奉刻御书记》、《三洞记》,又有陀罗尼石幢一,运笔皆有法度,非恶书也。杭州府学光尧石经《论语》、《左传》之末,皆有绍兴癸亥岁九月甲子,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魏国公秦桧题记,后人磨去其姓名,然书固未损也。(朱竹垞云:‘秦桧记为明吴讷椎碎。’《碧溪文集》辨之云:‘今两碑之跋俨然,盖讷所椎碎者乃宣圣及弟子赞之跋,非石经也。’又李龙眠画宣圣及七十二弟子像赞,后有吴讷跋,述桧之言曰:‘今缙绅之习,或未纯乎儒术。顾驰狙诈权谲之说,以侥倖于功利,其意盖为当时言恢复者发也。朱子谓其倡邪说以误国,挟虏势以要君,其罪上通于天。因命磨去其文,庶使邪诐之说,奸秽之名,不得厕于圣贤图像之后。’然论者又以南宋之积弱,而背城借一,不度德,不量力,恐崖山之祸无待于德祐也。姑存其说,以俟后人之论定。)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均无片刻流传。惟六和塔《四十二章经》,汤思退、叶义问各写一章,均其真迹,后人仅磨去思退名氏,而不知义问亦其流也。陈自强,秦之门客也,龙华寺题名林立,庆元一通,嘉泰一通,开禧二通。贾秋壑笔墨尤精妙,《家庙记》景定三年刻于葛岭,摩崖分书,龙泓洞、石屋洞、三生石各有题名一段,隶楷皆臻绝妙,想见半闲堂中湖山胜概,或廖莹中辈为之耳。‘龙泓洞’三字,王庭书,亦其门客也。赫赫师尹,大冠如箕,不免弄麞伏猎之诮,视之得无颜甲。”
秦桧除了杭州府学光尧石经之阁的题记外,雁荡山也有他的字迹。俞樾《茶香室续钞》卷四记戴咸弼《东瓯金石志·灵峰洞题记》残字下引《雁荡诗话》曰:“《东瓯遗事》载秦桧尝梦至一洞,群僧环坐,后经雁山罗汉洞,诡云:‘我前梦抵此石室,群僧环坐,曰尚忆此否?吾瞿然悟身为诺讵罗,僧谓吾世缘未了,姑去。今睹此,始知所梦。’因筑了堂,为诗以记。有‘欲了世缘那得了’句。此刻所记曰‘恍符宿梦’,曰‘订出家缘’,与桧语吻合,疑为老秦手笔。年月后尚有一行,文已磨灭,或即桧姓名,为后人所深恶而凿去邪?”诗句尚存,而姓名已被磨去,可见后人对秦桧的态度。
再举两个例子,严嵩和马士英。
严嵩也曾是文坛一秀,早年所作清淡素雅,诗思冲邃闲远,文致明润宛洁,有陶渊明、韦应物的风致。他又倾心结交李梦阳、何景明、王廷相、王鏊、王守仁、崔铣诸人,相与引合名誉,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甚至称他“天下以公望归之”。但得势以后,情况就不同了,他不但成了权奸之首,诗也蹩脚起来。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九记道:“迨爰立之后,骄纵贪黩,忿懥慆淫,失其本心,终以致败,暮年自序诗集云:‘晚登政涂,百责身萃,回忆旧业,如弁髦然。触口纵笔,率尔应酬,不能求工,亦不暇求工也。’对应德亦云:‘少于诗务锻炼组织,求合古调,今则率吾意而为之耳。’分宜能知暮年诗格之坏,而不自知立身之败裂,有万倍于诗者。”但他早年诗文之好,也是事实。严嵩的字也有盛名,今永州柳宗元纪念馆所藏《寻愚溪谒柳子庙》手书碑石一通,写得真是潇洒俊秀。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七记了一件事:“额岳斋司农云,旧闻严嵩当国时,凡质库能得严府持一帖往候者,则献程仪三千两。盖得此一帖即可免外侮之患。金陵三山街松茂典犹藏此帖,以为古玩。帖写‘嵩拜’二字,字体学鲁公,大可五寸,纸四边不留馀地。乾隆四十五年曾亲见之。”这件拜帖,大概不能算是作品,但其价值却不言而喻,可以用来证明严嵩的淫威是何等厉害。再说,他的遗墨也世所罕见,即是只有“嵩拜”两字,也足以珍秘了。
至于严氏父子的书画收藏,岂止价值连城,几乎是富可敌国了。王世贞《觚不觚录》说:“分宜当国,而子世蕃挟以行黩,天下之金玉宝货,无所不致。其最后乃始及法书名画,盖始以免俗且斗侈耳。而至其所欲得,往往假总督、抚、按之势以胁之,至有破家殒命者,而价亦骤长。”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三十五举了个例子:“《越王宫殿图》乃仁和丁氏物,《文会》等图乃钱塘洪氏物,皆总督胡公以数百金转易者。《清明上河图》乃苏州陆氏物,以千二百金购之,才得其赝本,卒破数十家。其祸皆成于王彪、汤九、张四辈,可谓尤物毒民也。”据《留青日札》和《天水冰山录》记载,江西严府抄得石刻、法帖、墨迹三百五十八册轴,古今名画、刻丝纳纱纸、织金绣卷册叶共三千二百零一轴。就以书法来说,就有锺繇、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柳公权、颜真卿、怀素、苏轼、黄庭坚、米芾、文彦博、欧阳修、陆游、赵孟頫、李东阳、祝允明、文徵明诸作。嘉靖四十四年,徵明次子文嘉,奉命参与江西严府所藏书画的清理和鉴别,历时三月,始勉毕事,后撰《钤山堂书画记》一卷,真是洋洋大观,不啻是一份重要的书画著录。如今有的贪官污吏,也将书画作为搜罗的大宗,甚至有汗牛弃栋之观。如果说严嵩们还知道一点它们的文化价值,如今的贪官污吏就只知道它们的经济价值了。
马士英当南明之际,与阮大铖朋奸误国,为世诟病。他既能诗,又能画,在晚明也是数得上才华富瞻的。他的诗所存无多,我在张伯驹辑行的《春游社琐谈》里读到一首,罗继祖《马阮诗画》记道:“予家旧藏瑶草雪山小幅,上端题诗曰:‘不知何处色,尽白此时山。屐迹幽人过,寒声众鸟还。如霜微有质,遇月遂相关。独处抱遐想,城南烟树间。’颇清警可诵。款题辛酉冬,乃天启元年。”还在他的《咏怀堂丙子诗叙》里读到两句,自谓“向余从集之为牛首游,集之有‘落叶满空林’句,余亦有‘深机相接处,一叶落僧前’句”。另外,就是黄裳先生在《马瑶草》里提到的那首题扇诗了,“这回是从燕赏斋主人的藏扇中看见马士英的一幅草书金扇,草书有颇深的功力,使人想起张瑞图、王铎等明末书家,那风气是一致的。原扇失去一行,诗云:‘□□□□□,渐比鱼龙乡。流止同一观,湖山孰低昂。晨昏瞻蓄泄,王气聊相当。荷芰接松楸,映带生空香。夏深水鸟散,莫乱澄湖光。即事尽幽赏,蒲风生夕凉。’属款是‘为维城词丈书,马士英’,‘马士英印’(白文方印)”。黄裳先生说,这首诗即使“放在《咏怀堂集》中,也毫无愧色,不但禅味颇浓,而且气象比起阮司马还要来得雍容阔大一些。看来‘小人无不多才’这话还是不无道理的”。
马士英还有一篇诗序,乃天启初年为徐波《浪斋新旧诗》所作,当同治、光绪时潘祖荫辑行《滂喜斋丛书》,将《浪斋新旧诗》收入,改题《徐元叹先生残稿》,马士英那篇序仍保留下来,且置于卷首,其文如下:“古人之善为诗也,非尽以其才也,则才人之不善为诗也,亦非尽其才之罪也。何也,根不静而神躁,不静则浮,躁则粗,粗浮无当于人,而当于诗乎哉?夫才者,世俗之所炫,而至人之所不屑居者也。才大而无以养之,犹足为患,况乎其无所有也。故山水花鸟,皆含妙理,冥心元对,犹恐失之。而曲蘖闺帷之趣,酒淫色癖者,觌面错过,而幽人老衲,从旁摹写,反入精微,则诗之为用可思矣。若吾友徐元叹,则今之静人也。天性本静,而学以充之,故其发而为诗,渊然穆然,和平温厚,不惟离近人之迹,并化其才人之气。然予去岁读元叹诗,则就删妙于采蝱,而读近日诗,又妙于就删。学益进则道益深,根益静则神益恬,诗之机候日新,而不自知矣。嗟乎!静而无才者,与诗绝者也;才而不静者,与诗隔者也。吾言不信,请以元叹证之。天启元年辛酉五月端阳前三日,友弟马士英撰。”他的这篇诗序的确是知人之论,很有见地,徐波确乎是“静人”,崇祯十四年,当马士英将以清职罗致,徐波就拂袖而去,隐居天池山下落木庵,心如澄潭止水,以枯禅而终,马士英则“才而不静”,终落得个身死名辱的结局。
马士英的画比起诗来,则流传较多,当然其中不少是赝品,且也不去管他。周亮工《读画录》说:“马瑶草士英,贵阳人,罢凤督后,侨寓白门,肆力为画,学董北苑而能变以己意,颇有可观。陆冰修曰:‘瑶草书画声,不减文、董,没后,僧收其骨,燹之得坚固子二十馀。洪景庐记蔡京胸有卐字,骨颇与此类。使瑶草以凤督终,纵不及古人,何遽出某某下。功名富贵有幸有不幸焉,可慨也已。’王贻上曰:‘蔡京书与苏、黄抗行,瑶草胸中乃亦有丘壑。’黄俞郃题一绝:‘半闲堂下草离离,尚有遗踪寄墨池。犹胜当年林甫辈,弄麞凤笑误书时。’贻上又题:‘秦淮往事已如斯,断素流传自阿谁。比似南朝诸狎客,何如江孔擘笺时。’瑶草为后人揶揄若此。余谓瑶草尚足为善,不幸为怀宁累耳。士人诗文书画幸而流传于世,置身小一不慎,后人逢着一纸,便指摘一番,反不如不知诗文书画为何物者,后人罕见其姓字,尚可逃过几场痛詈也,岂不重可叹哉。瑶草名成后,人争购其画,不能遍应,多属施雨咸为之。”清初刘岩《大山诗集》卷四有《题马士英画》,诗曰:“福人醉不醒,幕府凯歌休。君臣鸟兽散,兹事羞千秋。断续焉中看字样,凤阳提督金陵相。尚有闲情作画师,六代山川恣跌宕。小部新翻燕子笺,吴绫细楷朱丝缠。司马填词宰相画,孝陵王气飞灰烟。吁嗟鼠子金衢走,人间尚惜迂痴手。看画君须掩姓名,画工莫问为谁某。”乾隆中姚世铨也有《题马士英画》,诗曰:“剩山残水信手为,百年留得墨离离。与人家国浑闲事,那不常称老画师。”叶廷琯《鸥陂渔话》卷四也记道:“即其馀艺,亦尚可观,余尝于郡中收藏家见其山水便面,深得元人苍逸之趣,字亦学苏,颇无俗韵。”可见他的画流传是不少的。
正因为是“看画君须掩姓名,画工莫问为谁某”,相传有人得到他的画,既不忍舍弃,又厌恶其人,就将落款“马士英”添加笔划,改为“冯玉瑛”,说是一位旧院曲妓。这个说法流传很广,俞樾在《茶香室丛钞》卷一里就记自己幼年时写过的一首诗:“君子虽争没世名,流芳贻臭要分明。曹蜍李志皆千古,莫使人更冯玉瑛。”恕我孤陋寡闻,迄至于今,从未看到过冯玉瑛画的著录,当然更没有看到过冯玉瑛的画了,这可能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倒是张庚做了一件有趣的事,他编写《国朝画徵录》,马士英自然也不能遗漏,但又不知将他放在哪里合适,就只好附于妓女之后,他说:“余尝见马士英水墨山水一帧,笔法纵逸,有别趣,字亦佳。第其人既自绝于胜国,复获罪于皇朝,即欲录之,从何位置耶?呜呼!倩扶、吴媛、丰质,妓女耳,士君子犹节录之,乱臣贼子大节既隳,万事瓦解,画之工不工,何足挂人齿颊哉。尝闻诸金陵人云,马士英画颇佳,然人皆恶其名,悉改为妓女冯玉瑛作。噫,使冯玉瑛真有其人,恐亦不任受也。”
前人对于权奸的判断和认定,固然有历史的事实,但也受历史的局限,当年评《水浒》,就有所谓“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一说,固然不无道理。没有高宗赵构,哪来秦桧;没有世宗朱厚熜,哪来严嵩;没有朱由崧这位“蝦蟆天子”,马士英做不成“蟋蟀相公”,阮大铖也哪能“梨园点兵”。但也大可不必为他们“洗冤”或“辨诬”,这个历史的角色,也是装扮定了。但前代权奸,毕竟不同于如今的贪官污吏,他们大都正途出身,有的还很有文化修养,钱财女子之外,还有一点鉴赏的品味,自己手里也弄得,眼光也厉害,能识货,况且还有门人清客的帮衬,邓之诚《骨董琐记》卷二就说:“韩侂胄阅古堂图书,皆出于向若水鉴定。贾似道阅生堂收藏书画,狎客谭玉为之辨验,廖莹中复为斠刻书籍字帖。”尽管他们早已身败名裂,但他们的那点才华,他们的那点雅趣,确还是事实,人归人,文归文,不能一概抹杀。王世贞与严嵩有杀父之仇,但他在《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妇行》还是这样咏道:“朱蛇戢其冠,光彩烂纵横。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诚然是平情之论。
二○○四年四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