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朋友家的聚会上,我第一次遇到梅。
那时她大约二十三四岁,一把黑直的长发,野草一样。讲话时总是热切地看着对方,从不躲闪,嘴角坚定地上扬,是个有主张的姑娘。
忘了那是个怎样的场合,周遭多是我不认识的人,正好下班前我收到了新一期医学期刊,随手带在身边,懒得说话,我便坐在阳台沙发上翻看。梅从人群中挤出来,坐在我旁边打电话。也不是有意要偷听,只是她好像正在和人争辩糖尿病的什么问题,引起我的注意。我抬头看她,她正挂了电话,气呼呼准备起身,见我看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我也回了个笑容,解释道:“我搞医,听你提糖尿病……”话未说完,梅眼睛一亮,又坐了下来,急切地问我:“你是医生,你说,我能和糖尿病人结婚吗?”突兀的话让我不知怎么回答,生怕影响了她的决断。踌躇了一会儿,我才沉吟地说:“作为医生,我不歧视病人,我不认为糖尿病病人不能结婚,只要你爱他;但站在你的立场,你要有心理准备,如果血糖控制不好,会有并发症,会影响生活质量……”她打断我,说:“这些我查过,我知道,可我爱他,我宁愿用五十年的寂寞换五年的幸福,只要和他在一起。”
我暗自叹口气,她哪里知道什么叫照顾病人。决心易下,人生的漫漫长路难挨呀。毕竟才认识,很多话不好说,我给了她电话号码,叮嘱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我的电话,她从来没打过,我也很快忘掉了这件事。
算算该是10年后,我又见到梅,是当年聚会的朋友带她来的,说要咨询糖尿病家属的护理。预先已经打过招呼,说她大变样了。但一见面,我还是吃了一惊:她哪里像30多的人,说50也有人信,鬓角的头发花白,嘴角下垂,一副认命的表情,只是眼睛还流露出一丝当年的光。我瞬间想起来她说的那句话。
我还未开口,她先叹了口气:“我真傻,当年硬要嫁,只想在一起就是好的,我哪里想到糖尿病会遗传呢?他得病我照顾,天经地义,他怎么能把病传给我儿子呢?现在,我儿子连幼儿园都没得地方上,说怕出事担不起;我给儿子装了胰岛素泵,他嫌贵,又麻烦,天天抱怨我;儿子的什么事都不管,就我跟我妈忙前忙后;我家人也埋怨我当年不听家里的话,落个这后果。你说我这里外不是人,过的叫个啥日子?哎呀,真是悔啊!”
我听梅说得滔滔不绝,想她是许久没有诉说、没有人倾听吧。内心有些许不安,隐隐觉得当年我该更坚决地否定她的念头,又免责地想:萍水相逢人的话她也未必会听,大约依旧会走同样的路。
后来又在医院碰到她几次,每次她都拉着我,喋喋不休地抱怨,后悔当年的决定,我问她打算,她又一脸茫然。有时我有病人急着处理,她只管讲她的,不理会我的暗示。
慢慢地,我内心的不安消失了,成了一种厌恶烦躁。每次路过大厅,我都东张西望,悄无声地尽快溜过去,生怕又碰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