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3

我一直在琴行教吉他和卖吉他,从大学起我就靠这自给自足,偶尔也会在民歌餐厅唱唱歌表演,不过我喜欢的还是写歌。

但是和井山交往后,为了配合他的作息,晚上的表演就不接了。我们合租了中港路上一间靠东海大学的一房一厅小套房。公寓楼高又在山坡上,所以正好可以在阳台上左右张望台中和清水的清晨与黄昏。

其实晚上在家,我们交谈的时间不多,井山若不是在计算机前修着公司白天未完稿的图,就是在打游戏,那是我没兴趣了解的事,而他却有越来越沉迷的趋势。

我则大部分时间就是听音乐与写歌,或是准备隔天上课的素材。偶尔写完了一首就找他听听给意见,井山总是一如既往地安静聆听然后微笑表示不错,我也不换台词地追问不错的意思是好还是不好,就以这样的相似剧本、相近台词,套了一集没有结论的平淡肥皂剧。

调调情的短暂对话后,关了灯想亲密一会儿,一方沉沉地睡着,另一方可能空洞地醒着,寂寞地等着入睡。

我心中明白这大半年来,我的歌有很明显的困顿,发现造句法已成了不知不觉的技术。

听到了感动我的歌,弹唱一阵子后,就写了一首基因相同的曲子,写完了自恋一阵子就觉得乏味了,如同现在媒体上大量播放的新歌一样,都只是为了谋生或回味的复制。这样的歌累积存在硬盘里,大半年下来也有些数量,像是印证自己的平庸。

一切都是生活引起的。待在我们的世界里,因为平稳而失去了可以书写的热情,虽然我们还这么年轻。

不久前,我看了一篇周刊的报道,描述一位住在花莲的中年男子,原先过着平凡而安稳的生活,在当地最好的五星级旅馆从基层做起,经过二十年的努力后,担任高级管理工作。

他是开拓苏花公路的荣民之子,亲身经历过时代变迁,那批原来青壮忠诚的父辈,都在任务完成后被留在这里,度过半世纪苍老和遗忘的过程。

纵然荣民节时会被人忆起,而寒酸的聚会,也只能徒增还存活在人世的那几位老荣民心中,累积了大半生天涯凋零的悲伤。

同样的,他也亲眼看到因为文明的进入,原来居住在这片山谷的原住民一再迁徙,那些人原本是以狩猎闻名、骁勇善战的勇士之后,如今变成散落微弱的小村落,青壮年要不离乡去城里打工,要不酗酒荒废、频生意外,英年早逝。山谷村落里大都住着打零工的老人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儿童,教会成了唯一持续照顾他们的组织。

这名中年男子在花莲出生、在花莲长大,太浓的情感促成他在中年后做了一个决定。当政府在太鲁阁前的一块地招商时,因为获利少限制多的因素,许多资方一评估就打退堂鼓,自然无人问津,他却选择了这个机会当做他人生的一个重要开始。

他是唯一投标者,从此辞去稳定的工作,带着半生积蓄和高级旅馆累积来的所有技术,把妻子留在山下,一人入山独力开发了这间在太鲁阁入口处前的朴素民宿:山月村。

他刻意地保留太鲁阁族的传统建造,整座民宿就是在山谷的草原上十几户的木造房,没有游泳池也没有健身房,有的是成年群聚的粉蝶、林间偶尔出现客串演出露脸的野生动物,和星光下原住民小朋友的传统歌舞。

儿童歌舞是中年男子刻意的安排,他让这群大部分跟着爷爷或奶奶生活的单亲小孩或教会收养的孤儿们分编成几组,以自己族里的语言歌舞编排节目,轮流到山月村表演,除了有演出酬劳和小费收入当做学费外,他最想让孩子们知道的是:

他们自己的文化是被人欣赏的,而孩子生命的存在,不会因为先天条件而受限,依然可以因为自己的表现而得到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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