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小群启蒙哲人(2)

狄德罗在给索菲·沃兰的信中赞美伏尔泰,但是说他行为古怪:“有人把一页纸给他看,上面有日内瓦公民卢梭刚刚胡乱写成的攻击他的内容。他勃然大怒,大发雷霆,把卢梭称作恶棍;他巴不得有人把这个卑劣的家伙打死。当场有人说:‘看看,我敢说,今天、明天或后天,他会求你收容他。你打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伏尔泰咬牙切齿地回答:‘我该怎么办?我会拉着他的手,领着他进入我的房间,然后对他说: 看吧,这是我的床,这幢房子里最好的床,躺在那里睡觉吧,后半生就睡在那里吧,祝你快乐。’”故事有趣,但绵里藏针。狄德罗欣赏伏尔泰的作品和仁慈大度,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绝不信任他。直到1778 年,他们两人才见面,当时伏尔泰返回巴黎,不久就故去了。至于德意志人的同道,例如莱辛,他们与法国人保持一种疏远的、得体的、有点让人不太愉快的关系: 他们崇拜法国人,但心怀嫉妒,敬而远之。卢梭最初受到所有人的追捧,然后他拒斥所有的人,也遭到所有人的拒斥,甚至遭到大卫·休谟的拒斥。胖乎乎的休谟毫无嫉妒之心,善于交际,快乐宽厚。似乎只有他广受欢迎,是启蒙哲人家族中受宠爱的小舅舅。

启蒙家族这个比喻不是我的发明。启蒙哲人们就这样说。他们自称是一个“小团体”( petite troupe),有共同效忠的事业和共同的世界观。这种意识超越了他们彼此之间的激烈争吵: 启蒙哲人没有一个政党纲领,但他们确实结成一党。有些最难听的指责只是发生在家庭内部,一旦变得公开,通常会用于大量的客套言辞来加以粉饰。此外,外界的骚扰或对骚扰的担心也驱使启蒙哲人们想到他们的共同之处,忘掉他们之间的分歧。只要得知一本书被查禁焚毁、一个激进作者被投入监狱、一段异端文字被审查删除,那就够了。他们就会聚集队伍,爱挑事的官员就得面对一场突然的战斗: 与伏尔泰歇斯底里地号召团结相比,1758 年爱尔维修发表《论精神》引发的风暴,翌年对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的查禁,更能把启蒙哲人变成一党。那些试图摧毁这一运动的批评者反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1757 年,报人弗雷隆向书报检查主管马尔泽布指控狄德罗是“一个大团伙的头目,他掌管着一个人数众多的社团。这伙人每天都在用阴谋诡计来发展壮大自己”。

实际上,启蒙哲人比那些狂热的传道者更能容忍不同的意见。伏尔泰很高兴地承认,尽管无神论误入歧途,具有潜在的危险性,但是一个有许多个霍尔巴赫的世界会是很惬意的,远远比一个充满基督徒的世界更惬意;霍尔巴赫对伏尔泰提倡的自然神论并不看好,但也投桃报李地表示敬意。当然,有一个事情差点打碎了启蒙运动的团结,那就是启蒙哲人们对卢梭的迫害。但是这些迫害者并不这样看。他们为自己的粗暴进行辩护,说卢梭自行脱离这个家族,是最不齿的人,是启蒙哲人的逃兵。1762 年7 月,就在卢梭的《爱弥儿》遭到查禁和焚毁不久,狄德罗在给索菲·沃兰的信中写道:“不,我亲爱的,不,卢梭的事情不会有什么后果的。他有热烈的拥护者。他用说启蒙哲人的坏话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因为他们对我们的仇恨远远大于他们对上帝的爱,所以卢梭把基督拖进污泥里,对于他们来说也就无关宏旨了。只要他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就行。他们一直希望他能浪子回头;他们确信,我们阵营的逃兵迟早会加入他们的阵营。”不过,启蒙哲人之间的论争通常采用伏尔泰评说霍尔巴赫时的那种口气,而不采用狄德罗评说卢梭时的腔调。狄德罗在这封信中用“我们”来对抗“他们”,使用军事比喻,对反对派怀有刻骨仇恨;这种修辞方式也暴露了18 世纪60 年代启蒙人士表面上信心十足并团结一致,内心却焦虑不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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